青茴以爲要分家,轉身回屋麻利收拾一通。
一床摞補丁的破棉被,看不出原色的薄褥子,碎布拼接裝了蘆絮的枕頭,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破衫,還有桌上那只豁口的碗,幾個黏手的菜窩頭,起夜的尿壺,一條床單把所有東西都攏一起系成個大包袱。
東西少得可憐,三兩下就收拾完了。
忽然想起還有一樣東西,她立刻蹲下身子趴到床邊兒,伸手夠出一個擦得亮堂的小罐兒。
阿婆時常抱着它默默掉淚,這個最重要,一定不能忘。
怕二嬸發現搶了去,她悄悄裹進包袱中的衣裳裏,大包袱拖地拉着走出屋子。
過門的時候“咣當”一聲,包袱卡了下門框,弟弟邁着小短腿慌着去幫忙,小小的她絲毫不費力的把包袱拖拽出門外。
“阿婆,都收拾好了!”
此刻,天空暗沉,雪花被風吹得卷着旋兒落下,地上漸漸鋪滿一層白。
根本不信婆母會在這冷雪天兒帶倆拖油瓶走,杜月香冷笑着等着看婆母下不來台。
孟二河看娘沉着臉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跡象,這才開始着急。
“娘,你這是幹啥,要分家也得尋個好天兒不是?”
宋氏愣了愣,徹底對兒子失望透頂,她劇烈咳嗽一陣後方緩過勁兒來。
“茴兒說的沒錯,這房子是你大哥生前同你一起修的,就算分家也不該只我們卷鋪蓋走,房子留給青草他們三姐弟住,也算是我這個當阿婆的在小輩兒身上盡了情分,至於你們兩口子,以後生老病死再無相幹,咱們今日就此親斷!”
孟二河心中咯噔一聲,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娘,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放心上,外頭天冷,你還病着……”
杜月香橫了丈夫一眼,“勸什麼勸,讓他們走,只要不怕凍死外頭!”
宋氏眼神復雜地看了兒子最後一眼,咳嗽着接過孫女手裏的大包袱,用力掄到肩上背起。
“茴兒,佑兒,跟上!”
“嗯!!”
姐弟倆半分遲疑都沒有,齊齊點頭應下,乖巧跟上阿婆的步伐。
祖孫三人一步步走出家門,走出了三年的譏諷、謾罵和詛咒。
孟二河抬腳要跟上去勸,卻被媳婦拽住胳膊。
“放心,過不了一會兒他們指定回來,沒吃沒喝沒地兒住,他們能去哪兒?”
銀子還未到手,她也沒想真的把婆母徹底趕出門,且等着婆母一會兒回頭,她定借此機會摳出二兩來。
左右爲難的孟二河抱頭蹲在房檐下連連嘆氣。
杜月香搬個小板凳,坐在東屋門口,鐵青着臉望着院兒門。
三個孩子扒着西屋窗子往外看。
……
外頭雪勢漸大,漫天雪花中夾着幾片“鵝毛”,北風吹哨一般叫得響亮,凍得祖孫三人身體發抖鼻頭通紅。
青茴仰起小臉詢問,“阿婆,咱現在去哪兒?”
宋氏止住咳嗽,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
去京城!
“阿婆有個表兄,年輕時入贅一戶富裕農戶家,小兩口兒手頭有餘錢後便做起了小買賣,後來生意越做越好,聽說一路做去了京城。
咱們即刻動身前往,此番不指望表兄能接濟一二,只求能幫着指條活路就成。”
“阿婆,爲何……”
青茴欲言又止,怕提起二嬸令阿婆傷心。
“是不是想問爲何你二嬸年年鬧,阿婆都告訴你只當沒聽見,今年卻不忍了?”
青茴點了點小腦袋。
“往年你二嬸鬧來鬧去只爲錢,今兒竟然打起了你的主意,阿婆年紀漸漸大了,護得了你今日明日護不住後日,她既生了此等心思,哪曉得往後會不會硬來。”
今兒能賣青茴,明兒就能賣青佑,再不走,孫子孫女她一個也護不住,她如何對得住死去的老大兩口子?
二兒媳是個心胸狹隘、自私自利的,爲了徹底絕了二兒媳的心思,她只能盡快領着孫子孫女離開孟家村。
至於老大一起出力修的房子,算是便宜老二兩口子了!
只是可惜了屬於大兒家的一半薄田,若是把田賣一半,這事不出半日二兒媳那個炮仗便能鬧得沸沸揚揚,她領着兩個小的怕是無法順利離村。
趁着天冷風寒雪越下越大,路上人跡罕至,老二兩口子還未反應過來,當斷則斷!
待祖孫三人繞僻靜小路離村兒後,宋氏停下腳步,打開大包袱,把衣裳全部套在祖孫三人身上,最破舊補丁多的套外面,夜壺等不重要的東西全丟溝裏。
她拿出小罐裏的三錠銀子和一些碎錁子散銅板。
除卻三錠銀子,剩下的全是老大兩口子活着時孝敬她的,當初將大兒大兒媳下葬後,剩下的她咬牙存下沒舍得動,如今竟是派上了用場。
留下幾個銀錁子和散銅板,其餘全塞進黏菜窩頭裏裹住,扯下一塊兒床單系好,讓孫女背着。
拆開破褥子裏梆硬黢黑的棉花瓤,留下褥皮兒給孫子孫女一起披身上,她則背着破棉被。
吹了冷風後,她咳嗽得愈發嚴重,一陣比一陣撕心裂肺。
小青佑被嚇得淚眼汪汪,“阿婆,您不是說會好嗎?”
“佑兒別怕,咳兩聲不妨事。”
宋氏低頭用手輕輕磨挲着小罐兒,眼底滿是不舍,這還是年輕時尚在世的丈夫送她盛了野山蜜的罐兒,也是這沒了蜜的罐兒,讓她支撐了一年又一年。
青茴看出阿婆要丟進坑裏,她慌忙奪下抱進懷裏護着。
“阿婆,這個不能丟。”
宋氏紅着眼眶伸手,“茴兒乖,這個不值錢,帶在身上是累贅,此行路途遙遠,須得輕衣簡裝。”
青茴眼裏噙着淚不肯鬆手,這是爺爺留給阿婆唯一的念想!
她腦子靈光乍現,忽然有了主意。
“阿婆,您和弟弟先在這兒等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茴兒……”宋氏剛開口,孫女抱着小罐兒已轉身跑遠了。
青茴一腳深一腳淺飛快往自家祖墳跑去,過了一會折返回來,懷裏已經沒了小罐兒。
她身上頭上沾了雪花,口鼻呼出的熱氣冒着煙兒,瘦黃的小臉兒泛着紅,氣喘籲籲地咧嘴笑。
“阿婆,我把小罐埋爺爺墳頭了,我和爺爺說了先讓他幫您看着,等將來有機會咱再挖出來。”
看孫女一臉開心,宋氏揉了揉孫女的頭頂,眼底滿是憐惜。
“還是茴兒的小腦袋瓜子好使,咳咳咳……”
青茴看阿婆咳得厲害,忙上前幫阿婆順氣兒。
天色灰暗,雪路泥濘,前路曲折渺茫,如同這漸漸呈鵝毛之勢紛飛的大雪一般讓人睜不開眼看不清前方。
祖孫三人相互牽着手,漸漸消失在茫茫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