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洛陽城,護城河結了層薄冰。
我站在河灘的枯葦叢裏,腳下是凍硬的淤泥。張梁帶着七個信徒正在丈量地勢,麻繩拉直的聲響在寒風裏繃得像弓弦。
張梁:(哈着白氣,在簡牘上刻記號)大哥,從這裏到西市水井,至少要鑿三百丈。
三百丈。我閉眼就能想象出畫面:貧民窟那些浮腫的肚皮,婦人從污水溝舀水時顫抖的手。而三十丈外,袁氏別院的水車正吱呀轉動,灌溉着暖房裏反季節的芍藥。
你:(抓起把泥土)土質如何?
鐵匠李:(用鋤頭刨了兩下)都是夯土,硬得很。得從官渠那頭引水,但那是王家的私產...
他沒說完。所有人都知道“王家”指什麼——太原王氏,當朝司徒王允的族親。在洛陽,每一寸土地都有主人,連天上的雲投下的影子都分貴賤。
午時我們回到破廟。十幾個婦人在檐下煮粥,大鐵鍋裏翻滾着摻了麩皮的黍米。三前我讓張寶變賣了最後一塊太平道的玉符,換回三石糧食。原主張角珍藏的法器,如今變成窮人碗裏滾燙的粥。
一個獨眼老匠人:(接過粥碗時忽然跪下)天師...老朽會看水脈。
他叫魯椿,曾是官府的河工。永康元年黃河決堤時,他帶三十個民夫搶修三天三夜,換來的是一支流矢射瞎左眼——“驚了刺史車駕”的罪名。
魯椿:(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官渠是從洛水分支,王家在上遊設了水閘。但只要從這裏...(樹枝劃出一道弧)挖一條暗渠,穿過後巷的廢牲口市場...
他抬頭時,獨眼裏閃着光。那是一種專業者談起本行的光,我在地鐵工程師臉上見過,在手術室外的醫生臉上見過。原來在任何時代,真正的手藝人談起手藝時,眼睛都會亮。
你:要多少人?
魯椿:三十個壯勞力,十天。但風險...
他不用說完。私自改水渠,在漢代可判“不道”罪,最輕也是黥面流放。廟裏忽然安靜下來,只有粥鍋還在咕嘟作響。
織工王:(第一個站起來)算我一個。我女兒去年喝髒水走的。
接着是鐵匠李,是賣柴的老陳,是昨天還腹脹的男孩的父親。一個個影子站起來,在破廟牆上投下森森的叢林。沒有口號,沒有誓言,只是站起來。
我忽然明白原主張角爲何能掀起黃巾狂——他點燃的不是野心,是尊嚴。
三天後的子夜,我們在廢牲口市場動了第一鍬。
月光很薄,像層屍布蓋在洛陽城上。三十個男人沉默地挖掘,泥土的腥氣混着陳年糞污的酸臭。魯椿趴在溝邊聽地音,耳朵貼在地上,像個傾聽大地心跳的巫醫。
魯椿:(突然抬手)停!下面是老磚道,前朝留下的。
我們挖出了意料之外的東西:一條漢代初年的磚砌暗渠,雖然塌了一半,但主體還在。魯椿撫摸着那些青磚,手指顫抖。
魯椿:這是...高皇帝時修的“惠民渠”。孝武皇帝後就荒廢了。
磚上刻着模糊的小篆:“文景之年,萬民同渠”。我摸着那些字,忽然感到一陣荒謬的悲涼。原來早在三百年前,就有人想過“同渠”。只是後來,渠還在,卻再也不“同”了。
鐵匠李:(忽然壓低聲音)有人!
火光從巷口涌來。五個巡夜的兵丁舉着火把,腰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最前面的是個蓄須的隊率,目光掃過我們滿手的泥,停在我臉上的太平道頭巾。
隊率:(手按刀柄)宵禁聚衆,盜掘官道...張角,你膽子不小。
張梁下意識擋在我身前。我按住他肩膀,上前半步——這動作來自原主的肌肉記憶,仿佛這具身體早已習慣站在人群最前面。
你:(攤開空空的手掌)軍爺請看,我們是在清淤。
隊率:(冷笑)清淤?這廢市場哪來的...
話音戛然而止。因爲我從懷裏掏出了一枚木牘——蓋着洛陽縣丞印信的“義役憑證”。這是三天前我拜訪縣丞的結果:用太平道爲官府免費施藥義診的條件,換來了這張紙。
隊率:(就着火把細看,臉色變幻)真是陳縣丞的印...但夜間作業...
你:(指向溝渠)白市集嘈雜,怕驚擾百姓。軍爺若不信,可問那邊王司徒家的管事——今早我們稟報過,要修這條渠,防春汛倒灌王家別院。
半真半假的謊言。我的確讓張寶去王家遞了話,但說的是“爲鄰裏清淤祈福”。世家大族向來不屑細究螻蟻的動向。
兵丁們交頭接耳。最後隊率深深看我一眼,那眼神復雜:有忌憚,有疑惑,還有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敬意?
隊率:(收刀入鞘)天亮前必須填平。
他們走了。火光消失在巷口時,鐵匠李癱坐在地,才發現自己後背全溼了。
魯椿:(忽然大笑)天師啊天師,你比老朽想的還...
他沒說完,但溝渠裏所有人都懂了。我們繼續挖掘,鋤頭落下的聲音輕快了許多。原來反抗不一定非要刀劍,有時候,一枚印章、一句巧妙的謊言,就能在銅牆鐵壁上鑿出裂縫。
五天後,暗渠通了。
臘月初八的清晨,貧民窟第一口井裏涌出了清水。不是以往那種泛着綠沫的污水,是清冽的、帶着泥土氣息的活水。
老陳第一個跪下,把整張臉埋進水桶裏,肩膀劇烈顫抖。織工王掬起一捧水,看了很久,忽然嚎啕大哭——她女兒沒能等到這天。
我站在井邊,看着那些哭泣的面孔,胃裏卻一陣翻攪。因爲我清楚代價:王家昨天發現了水流量減少,雖然只是細微的變化,但足夠引起警覺。
張梁:(把我拉到一邊,聲音發顫)王司徒府上午來了人,問“張天師近忙些什麼”。
你:(盯着井台邊歡慶的人群)你怎麼答?
張梁:我說大哥在準備冬至祭天的符水...但他們看起來不信。
不信是正常的。在這座城市裏,任何脫離掌控的事物都會被懷疑。我忽然想起原主張角最後的子:倉促起義,八州並起,然後迅速敗亡。史書說他“妖言惑衆”,但也許,他只是被得沒有時間了。
下午我去了城南的酒肆。不是去喝酒,是去見一個人——那個預言我會死在明年三月的獨眼老者。他果然在,坐在老位置用草梗擺卦。
老者:(不抬頭)水通了?
你:您知道?
老者:(推過來一只陶碗,裏面是渾濁的酒)洛陽城裏,螞蟻搬家我都知道。但張角,你犯了個錯。
你:(接過碗)請指教。
老者:你讓窮人喝上了清水,接下來呢?他們會想吃飽,想穿暖,想住不漏雨的屋子。欲望是口井,你掘開了第一鏟土,就停不下來了。
我慢慢飲盡碗裏的酒,辛辣直沖喉嚨。他說得對。昨天井通時,已經有孩子問我:“天師,冬天能修修屋頂嗎?”
你:如果停下,他們會死。
老者:(終於抬頭,獨眼裏映着窗外的天光)那你呢?王家已經注意到水閘異常,司徒府養着三百部曲。你猜,是井邊的百姓先蓋起屋頂,還是你先掉進井裏?
酒肆外傳來馬蹄聲。我透過窗櫺看見一隊騎兵經過,爲首的是個披狐裘的年輕人,馬鞍上掛着雕弓——袁紹,雖然年輕,但已能看出後來那個四世三公的輪廓。
他忽然勒馬,看向酒肆。目光與我相遇的刹那,我清楚看見他皺了皺眉,那是貴族看見髒東西時本能的嫌惡。然後他縱馬離去,馬蹄濺起的泥水潑了路邊乞丐一身。
老者:(幽幽道)看見了嗎?在那些人眼裏,你和乞丐沒有區別。不,你更危險——乞丐只會討飯,你會挖井。
離開酒肆時已是黃昏。我在巷口遇見了意外的人:王司徒家那個手腕有燙傷的小廝。他縮在牆,懷裏緊緊抱着個布包。
小廝:(看見我,像受驚的兔子)天、天師...
你:怎麼了?
他哆嗦着打開布包。裏面是幾卷竹簡,邊緣焦黑——明顯是從火堆裏搶出來的。
小廝:今早府裏清藏書閣...要燒掉這些“雜學邪說”。我、我偷出來的...
我借着最後的天光看簡上文字。不是經學典籍,而是《汜勝之書》的殘卷,講農時水利;有《九章算術》的注解;甚至還有半卷墨家的《備城門》——都是被主流拋棄的“實用之學”。
小廝:(跪下)我娘去年餓死了...我不想看更多人...我知道天師在挖渠...
他說不下去了,磕了個頭就跑,消失在暮色裏。我抱着那包竹簡,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重量。原來這城裏,清醒的不止我一個。
夜裏,我在油燈下翻看那些焦黑的竹簡。在《汜勝之書》的夾縫裏,發現一行極小的批注:
“渠成則民聚,民聚則力生。然力生易,導力難。導之善則爲益,導之惡則爲亂。——钜鹿張角 光和三年”
這是原主的字跡。光和三年,是三年前。原來他早就想過這些,早就知道“導力”之難。
我吹滅燈,在黑暗裏坐了很久。窗外傳來更聲,三更了。遠處貴族宅院的歌聲還在飄蕩,近處貧民窟的屋頂漏着星光。
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着:一條渠,分兩支,一支流向朱門,一支流向蓬戶。然後我在中間,畫了一個小小的、把兩支重新並在一起的閘。
系統面板忽然在腦海浮現——那個我穿越以來幾乎遺忘的現代產物。上面緩緩浮現新的一行:
【當前任務:活過光和七年三月】
【隱藏進度:民心匯聚 41%】
【警告:世家關注度上升至“警惕”】
我伸手想關掉面板,指尖卻懸在半空。因爲在那行警告下面,還有極小的一行淡金色文字,像是系統本身的注釋:
“歷史修正力檢測中...檢測到‘同渠’事件爲原時間線未發生事項。繼續偏離將引發不可預測反噬。”
反噬。我想起老者說的“掉進井裏”,想起袁紹那個嫌惡的眼神,想起王司徒府上三百部曲。
但我也想起井邊那些哭泣的臉,想起魯椿獨眼裏的光,想起小廝遞來竹簡時顫抖的手。
我緩緩站起身,推開窗。冬至的夜風刀子般割在臉上,但遠處貧民窟的方向,居然還有幾點燈火亮着——是那些拿到淨水的人家,在連夜修補漏屋嗎?
手伸進懷裏,握住那枚太平道護符。銅符在掌心發燙,燙得像是要烙進血肉裏。
也許我終究會死在明年三月,像史書裏那樣,像老者預言的那樣。
但至少今夜,至少此刻——
我轉身回到桌邊,重新點燃油燈。在竹簡空白的背面,用原主張角的筆法,又用我自己的靈魂,刻下一行新字:
“光和六年臘月。渠成。雖暫污可分,終必同流。縱身死,此水長東。”
刻完最後一個字時,雞叫了。
天,終於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