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的臥室更像一個無菌的精密艙室。空氣經過三重過濾,恒溫恒溼,牆壁是吸音的淺灰色軟包,地上鋪着厚厚的羊絨地毯,確保不會發出任何可能“驚擾”到他的聲響。巨大落地窗的遮光簾嚴密合攏,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線與塵囂。
他半靠在特制的醫療床上,背後墊着符合人體工學的支撐墊。臉色在冷白色的閱讀燈下顯得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依稀可見。然而,那雙眼睛卻銳利清明,映着面前平板電腦上滾動的數據和圖表。
他在處理一封海外子公司的並購風險評估報告。指尖在玻璃屏上滑動,偶爾停頓,做下簡潔的批注。思路清晰,決策果斷,與外界想象中那個需要被精心呵護的病弱形象判若兩人。
輕微的“咔噠”聲,臥室連通主臥的門被極輕地推開一條縫。母親端着一盅溫好的藥膳,腳步放得不能再輕,像怕驚擾一只棲息的水鳥。“小安,還沒休息?藥燉好了,趁熱喝一點。”
姜安抬眼,臉上立刻換上那種溫順的、略帶疲憊的笑意。“媽,放那兒吧,我一會兒喝。還有點文件要看。”
母親走近,將白瓷燉盅放在床頭櫃上,目光掃過他屏幕上的內容,眼底掠過一絲復雜——有關切,有驕傲,但深處,或許連她自己都沒完全意識到,還有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焦慮。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只摸了摸他微涼的手背:“別太累,身體最重要。醫生說了,你不能勞神……”
“我知道,媽。”姜安反手握了握母親的手,指尖冰涼,“很快就好。”
母親又叮囑了幾句,才悄無聲息地退出去,輕輕帶上門。
門合攏的瞬間,姜安臉上那層溫順的薄霜迅速褪去,恢復成一片無波的平靜。他鬆開手,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但心思已然飄遠。
父母最近去私人醫療機構“體檢”的次數似乎頻繁了些。書房裏偶爾傳來的低語,提到“基因篩查”、“成功率”時那種刻意壓低的、卻掩不住期冀的語氣。他不是猜不到。一個患有凝血障礙、不知何時會碎裂的“瓷器”,如何能承擔起一個龐大商業帝國的未來?他們需要一個備選方案,一個健康的、基因完美的繼承人。
親情?他曾經也渴望過,在更小的時候,在無數次因爲一個小小的傷口而被驚慌失措地送往醫院,在聽到那些“可惜了”的嘆息時。但現在,他早已明白,在姜家這樣的地方,血脈相連的溫情之下,流動的是更現實、更冷酷的考量。他的價值,首先在於他是“姜安的”,其次才是“兒子”。如果“姜安”這個符號不夠穩固,不夠有力量,那麼所謂的親情,也不過是易碎的琉璃。
唯有握在手裏的權力、掌控的資源、讓人無法忽視的能力,才是真正不會背叛他的盔甲。所以,他必須比任何人都優秀,比任何人都清醒,即使這需要耗費比常人多十倍的心力,即使每一次深夜的案頭工作都讓他的太陽突突作痛,像是在透支某種脆弱的平衡。
他關掉並購案的文件,調出另一份加密的報表。那是他私下通過離岸公司作的幾筆小額,收益穩健,且完全獨立於家族視線之外。金額不大,卻是完全屬於他姜安個人的資本。他需要更多的這樣的“盔甲”。
屏幕的光映在他沉靜的瞳孔裏,那裏沒有怨恨,只有一片冰冷的、正在凝結的決心。
韓罪的影
與姜家別墅的潔淨無塵截然相反,韓罪的房間狹小、簡陋,空氣中浮動着舊木頭和劣質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高窗透進的月光不足以照亮全屋,只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塊慘白的光斑。
他着上半身,坐在床沿,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線和一個小手電,自己處理身上的傷。棉籤蘸着刺鼻的雙氧水,劃過背上青紫交加的淤痕和破皮處,泛起細密的白色泡沫,帶來尖銳的刺痛。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動作甚至稱得上熟練,仿佛早已習慣。
額角的傷口需要縫合。他沒有去醫院——那只會引來更多詢問和鄙夷。他有一個簡陋的縫合包,是以前在街頭“學會”照顧自己時備下的。對着牆上釘着的一面邊緣生鏽的小方鏡,他咬着折疊起來的一塊淨布巾,手指穩而準地將彎針穿過自己裂開的皮肉。線拉緊時,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額角滲出冷汗,但他的眼神沉靜得可怕,黑黢黢的,映不出絲毫痛楚,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縫完最後一針,打結,剪斷。他吐掉口中的布巾,用剩下的酒精棉擦了擦針和傷口周圍。鏡子裏的人,臉色蒼白,新縫的傷口像一條扭曲的蜈蚣趴在額角,平添了幾分陰鷙。
疼嗎?當然。韓家護院的拳頭,可比之前姜安找的那些混混實在得多。但這疼痛,反而像一劑強心針,讓他血液裏某種冰冷的東西更加活躍。
他慢慢套上一件淨的舊T恤,布料摩擦過傷口,又是一陣刺痛。他走到窗邊,推開那扇鏽跡斑斑的窗戶。夜風灌進來,帶着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和樓下巷子垃圾堆隱隱的酸腐氣。這氣味讓他感到某種奇異的熟悉和……安心。比起韓家大宅裏無處不在的熏香和虛僞的客套,這種真實的、粗糲的、甚至肮髒的氣息,才是他真正熟悉的領域。
姜安。
那個躺在無菌室裏、被所有人小心翼翼捧着的瓷娃娃。他憑什麼?就憑他投了個好胎,有個健康的……哦不,他甚至沒有一個完全健康的身體。可他依然能擺出那副高高在上、純淨無瑕的姿態,用最溫柔的方式,做着最狠毒的事情。
韓罪不喜歡他。非常不喜歡。不僅僅是因爲生宴的沖突和後續的報復,更因爲姜安身上那種矛盾的特質——一種身處泥潭(疾病、家族的算計)卻竭力僞裝站在雲端的可笑與……刺眼。
明明骨子裏一樣髒,一樣在算計,一樣在爲生存掙扎,憑什麼他就能披着那身溫潤的外皮,得到衆人的憐惜與贊譽?而自己,就要永遠背負着“私生子”、“污點”、“粗野”的標籤,活在陰暗的角落?
這不公平。
而且,很無趣。
韓罪想看看,當那層精致的假面被撕下來,當那些完美的表象被染上污跡,當姜安也跌進他熟悉的泥濘裏,會是什麼樣子。那張總是溫潤帶笑的臉,會不會露出驚恐、憤怒、或者和他一樣猙獰的恨意?
那一定……很有趣。
他回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老舊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手機。開機,輸入密碼。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着他沒什麼表情的臉。通訊錄裏只有寥寥幾個沒有名字的號碼。
他選中其中一個,編輯了一條簡短的信息:
[目標:姜安。最近動向,商業或個人,找麻煩。尺度:壞他事,撕他臉,別弄死。]
發送。
幾乎是在信息發出的瞬間,對方回復了一個簡單的符號:
[√]
韓罪關掉手機,重新塞回枕頭下。他躺回堅硬的床板,雙手枕在腦後,望着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額角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但這疼痛讓他清醒,甚至帶來一絲隱秘的快意。
瓷娃娃,好好享受你的無菌世界吧。
很快,你就會知道,有些髒東西,是過濾不掉的。
而有些污泥,沾上了,就再也洗不淨。
他閉上眼,嘴角極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一個無聲的、冰冷的預告。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遠處閃爍,映不亮這偏僻角落的黑暗。兩股截然不同、卻同樣執拗的暗流,在無人知曉的夜色深處,開始向着彼此洶涌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