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二月初一。
填井後的第三天清晨,我在院子裏發現了一只死雀。灰褐色的羽毛被夜露打溼,緊貼在瘦小的身體上,喙微微張着,像在最後時刻仍想啼鳴。它的眼睛是睜着的,渾濁的瞳孔裏倒映着洛陽陰沉的天。
我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它冰涼的爪子。忽然想起原主張角的一段記憶:十二歲那年冬天,钜鹿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他在山神廟門檻下發現一只凍僵的麻雀,把它捂在懷裏焐了一整天。麻雀活過來,啄了他手心一口,飛走了。
父親知道後打了他一頓,說:“人還救不過來,救什麼鳥。”
後來他明白,父親說的不對。救一只鳥和救一個人,需要的不是慈悲的大小,是同一個念頭——看見生命在眼前流逝時,那個“不能就這樣算了”的念頭。
你:(把死雀埋在槐樹下)對不住了。這世道,連鳥都活不下去。
辰時,門被敲響。不是暗號,是官方式的、不容拒絕的叩擊。五下,停頓,再三下。
我開門。門外站着兩個穿皂衣的衙役,後面還有個文吏打扮的中年人,手裏捧着卷帛書。
文吏:(展開帛書,聲音平板)張角接令。洛陽令有諭,城南疫病盛行,疑與邪道施藥有關。爾既通醫理,命爾即起協理防疫,安置流民。若有功,前罪可減。若違令...
他沒說下去。但衙役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我盯着那卷帛書。上面的官印是真的,文字也工整,但透着一股倉促——墨跡未透,邊緣有暈染。這不是計劃好的調令,是臨時起意。
你:城南何處?
文吏:廢馬市。那裏聚集了三百多冀州來的流民,昨死了七個,說是“瘟神降災”。
廢馬市。我知道那個地方,在城牆下,原是販馬的市場,後來廢棄了,成了流浪漢和乞丐的窩。三面漏風,地上常年積着馬糞和污水。
王司徒的產業之一。
你:誰下的令?
文吏眼皮跳了一下。他身後年紀稍長的衙役接了話:
“曹議郎舉薦,王司徒附議,洛陽令批準。張先生,請吧。”
曹和王允聯手?這比聽到瘟疫更讓我脊背發涼。這兩個在原本歷史裏勢同水火的人,現在居然在“安置流民”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
去廢馬市的路上,我看到了不一樣的洛陽。
雪化了,露出青石板路上積年的污垢。沿街店鋪大半關門,偶有開着的,掌櫃也一臉愁容——沒人上街了。家家戶戶門口撒着石灰,空氣裏飄着艾草燃燒的苦味。幾個孩童蹲在巷口玩石子,臉上蒙着粗布,只露出眼睛。
“讓開!都讓開!”
一隊兵丁推着板車經過,車上堆着用草席卷裹的屍體,七八具,草席邊緣露出青黑色的腳踝。一個老婦人追着車哭喊,被兵丁粗暴地推開。
老衙役:(低聲)別看了,是西坊的。一天死了十三個。
你:什麼病?
老衙役:(搖頭)說是傷寒,又不像。咳血,發熱,兩三天就沒了。郎中都跑了三個——治不好,怕被當成“施邪術”抓起來。
施邪術。我咀嚼着這個詞。在醫學不昌的時代,任何無法解釋的死亡都可以歸咎於“邪”。而邪,是需要有人來承擔的。
廢馬市比我想象的更糟。
沒有圍牆,只有半圈倒塌的木柵欄。裏面搭着幾十個窩棚,用的材料五花八門:破席、爛木板、甚至還有從墳地撿來的棺材板。三百多人擠在這裏,大部分面黃肌瘦,眼睛凹陷得像骷髏。空氣裏彌漫着糞便、腐肉和絕望混合的氣味。
幾個穿着麻衣、臉上蒙布的人正在搬運屍體。他們動作機械,像在搬柴火。一個窩棚裏傳出嬰兒細弱的啼哭,很快就停了——也許是母親捂住了他的嘴。
一個老者:(蜷在窩棚口,看見我的黃巾,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是天師...天師來救我們了?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我蹲下身,發現他脖子和手臂上都有紅色的斑疹,有些已經潰爛流膿。
天花?不像。傷寒斑?也不全像。
你:(對老衙役)我需要石灰、艾草、淨的水和布。還有,把還活着的人按症狀分開——發熱的在一處,出疹的在一處,咳嗽的在一處。
老衙役面露難色:石灰好辦,艾草也好辦,但水...這一帶井都被封了,說是“防疫”。
你:誰封的?
老衙役:(壓低聲音)王司徒府上的人。說流民帶來的疫病,會通過井水傳開。
我站起身,看向窩棚深處。那裏躺着至少二十具屍體,有些已經腫脹發黑。如果真是可通過水源傳播的疫病,封井是對的。但如果不給活水,這些人就是等死。
你:去找曹議郎。就說我說的,需要開西門外的官渠,引活水進來。
年輕衙役去了。我讓老衙役帶人清理屍體,自己開始檢查病人。第一個是那個老者,他叫孫老四,冀州安平人。去年蝗災,田裏顆粒無收,官府還加征“剿匪稅”,他賣了孫女,還是活不下去,只好帶着兒子兒媳往洛陽逃。兒子死在路上,兒媳三天前開始發熱,昨天死了。
孫老四:(抓着我的手腕,手指像枯枝)天師...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他的脈搏很快,皮膚燙得驚人。我翻看他眼皮,眼結膜充血嚴重。再看他口腔,咽喉紅腫,舌苔黃厚。
你:什麼時候開始發熱的?
孫老四:五、五天前。先是渾身疼,然後發熱,出這些紅點子...咳咳...
他咳出一口帶血絲的痰。我接過老衙役遞來的布,給他擦嘴時,發現布上有極細的黑色顆粒——像煤灰。
你:(轉向老衙役)他們平時喝什麼水?
老衙役:(指着遠處一條污水溝)就那兒...或者接雨水。
污水溝漂着垃圾和動物屍體。而最近沒下過雨。
我走到溝邊,蹲下細看。水是黑綠色的,表面浮着一層油膜。用樹枝攪動,底下翻上來更多東西:碎骨、破布、還有...一些亮晶晶的碎片。
撿起一片,在指尖捻了捻。是琉璃渣,邊緣很新。洛陽城裏用得起琉璃的,不超過二十家。
你:(站起來)這不是疫病。
老衙役愣住:那是什麼?
你:中毒。
可能是污水裏的重金屬,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投毒。但無論是哪種,症狀都類似傷寒,足以讓官府有理由“隔離”——或者說,圈禁。
午時,年輕衙役回來了,臉色古怪。
年輕衙役:曹議郎說...官渠開不了。但可以每從城外運十車水進來。
你:十車?夠三百人喝?
年輕衙役:(低頭)曹議郎還說...若三內病情無好轉,此處將“焚毀以絕疫源”。
焚毀。兩個字輕飄飄的,像在說燒一堆垃圾。
我看向窩棚裏那些還活着的人。他們大多躺着,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經連呻吟的力氣都沒了。幾個孩子蹲在母親屍體邊,不哭也不鬧,只是呆呆地看着。
你:石灰和艾草呢?
老衙役:在路上了。
我走到廢馬市中央的空地,那裏有口枯井——早就沒水了,但井台還在。爬上井台,看向所有人。
你:(提高聲音)聽着!你們不是得了疫病,是中毒!毒在污水裏,在你們喝的水裏!
人群有了些微動。一個中年男人掙扎着坐起來:中毒?誰、誰下的毒?
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怎麼解毒。
這是謊言。在沒有檢測手段的漢代,我連中的是什麼毒都確定不了。但人需要希望,哪怕是個謊言。
你:從現在起,所有人不準喝溝裏的水。等淨水送來,每人每天只喝一碗。發熱的人,用溼布敷額頭。有艾草的,點燃熏屋子。石灰撒在窩棚周圍...
我一條條說下去,聲音在空曠的廢馬市回蕩。他們聽着,眼睛裏慢慢有了一點光——不是相信,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稻草的執念。
說完後,我跳下井台,開始動手。沒有藥,就先清創:用燒過的匕首刮掉潰爛的皮肉,撒上石灰止血。沒有淨水,就用運來的第一車水煮布,給高熱的人擦身。
一個年輕婦人抱着嬰兒過來。嬰兒很小,可能剛滿月,臉憋得青紫,呼吸微弱。
婦人:(跪下)天師...求您看看這孩子...他兩天沒吃了...
我接過嬰兒,很輕,像一團沒有重量的棉絮。翻開眼皮,瞳孔已經有些散大。聽心跳,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你:他喝過溝裏的水?
婦人:(流淚)我...我沒了...就喂了他幾口米湯...米湯是用溝水煮的...
我沉默了很久。然後從懷裏掏出那枚太平道護符——原主張角隨身戴了幾十年的銅符,邊緣已經被摩挲得光滑如鏡。
你:(把護符貼在嬰兒心口)會沒事的。
婦人磕頭。我沒攔她。
嬰兒在半個時辰後死了。死的時候很安靜,像睡着了一樣。我把護符從他已經冰涼的小口拿下來,銅符上沾了一點汗漬,很快在寒風中了。
婦人沒有哭出聲,只是抱着孩子,一遍遍哼着走調的歌謠。那是冀州的小調,講母親在田邊等孩子回家。
我背過身,繼續給下一個病人清創。手很穩,刀很利。
傍晚,曹來了。
他沒帶隨從,一個人騎着馬,在廢馬市柵欄外勒住繮繩。馬不安地踏着蹄子,似乎不喜歡這裏的味道。
曹:(坐在馬上,俯視我)聽說你說這不是疫病?
你:(沒停下手裏的活)曹議郎心裏清楚。
他笑了,翻身下馬,走到我身邊。幾個衙役想跟過來,被他揮手制止。
曹:(看着滿地病患)張角,你救不了他們。
你:我知道。
曹:那爲什麼還救?
我放下匕首,在粗布上擦手。布上沾滿了血和膿。
你:曹議郎,你過人嗎?
曹挑眉:自然。
你:看着他們的眼睛的嗎?
他沉默了。遠處傳來那個婦人哼歌的聲音,斷斷續續,像隨時會斷的線。
曹:(聲音低了些)三後,這裏會燒掉。王司徒已經安排好了,說是“陛下體恤,不忍疫病蔓延”。
你:然後呢?
曹:然後你“防疫有功”,可得赦免,離開洛陽。這是交易。
交易。又是交易。我救這些人,不是爲了換自己的自由。但這句話我沒說出口,因爲說出來太虛僞——我確實想離開洛陽,想活下去。
你:如果我不同意呢?
曹看着我,眼神復雜:你會同意的。因爲你心裏清楚,這些人無論如何都會死。區別只在於,是現在死,還是多受幾天苦再死。
他說得對。沒有抗生素,沒有對症的解毒劑,甚至沒有淨的飲食和住處。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延長他們痛苦的過程。
你:給我一天時間。
曹:一天能改變什麼?
你:讓我試試。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終於點頭:好。一天。明晚此時,我來接你。至於他們...(他掃了一眼窩棚)我會讓人多送些吃食和水來,至少讓他們走得不那麼痛苦。
他上馬離開。馬蹄聲遠去後,老衙役湊過來,欲言又止。
老衙役:張先生...其實曹議郎...不算壞人。他昨天還偷偷讓人送了批舊棉衣來,雖然不夠分...
你:我知道。
我知道曹不是壞人。在原本的歷史裏,他後來頒布《置屯田令》,讓流民有地可種;他抑制豪強,減輕賦稅。但他也會屠城,會人如麻。
人性從來不是非黑即白。尤其在亂世,好與壞的界限模糊得像霧。
入夜,廢馬市點起了幾堆篝火。
我把還能動的人召集起來,大約五十幾個。他們圍坐在火邊,臉上映着跳動的火光,像一群從爬出來的鬼魂。
你:(坐在井台上)想聽故事嗎?
他們茫然地看着我。
你:講個關於水的故事吧。
我講了一個杜撰的故事:古時候有個地方大旱,三年不下雨。河了,井枯了,人們開始等死。後來有個年輕人,夢見山神告訴他,地下有條暗河,只要挖開就能出水。所有人都不信,年輕人就自己挖,挖了三天三夜,手都磨破了。最後真的挖出了水,救了全城。
故事很老套。但他們聽得很認真,眼睛裏映着火光和水光。
孫老四:(啞聲問)後來呢?那個年輕人後來怎麼樣了?
你:後來他老了,死了。但那口井還在,那地方再也沒鬧過旱災。
一個孩子問:我們也能挖井嗎?
你:能。但不是在這裏。
我看向西方。洛陽城牆在夜色中像一條黑色的巨蟒,盤踞在大地上。
你:明天,我會想辦法送你們出城。出了城,往西走,進山。山裏還有沒被污染的水源,有野果,有能開墾的土地。
他們面面相覷。老衙役在旁邊拼命給我使眼色——私自放流民出城,是死罪。
孫老四:(緩緩搖頭)出不去的...城門守得嚴...
你:我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但必須讓他們相信有辦法。希望是最後的藥,哪怕這藥是假的。
後半夜,我開始做另一件事。
用燒過的木炭在窩棚的木板上寫字。不是經文,不是藥方,是極簡單的字:“水”、“火”、“土”、“人”、“生”。
一個年輕男人湊過來看:天師,這是...
你:這是字。認識字,就不會被人騙。以後你們進了山,可以教孩子認這些字。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我握住他的手,在木板上寫下一個“人”字。
你:記住了,這個字念“人”。天地之間,人最貴重。
他重復着:人...人...
火光映着他的臉,那張被飢餓和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臉,此刻卻有一種奇異的光彩。
寅時,雪又開始下了。
很小,細碎的雪沫,落在篝火上發出滋滋的聲音。大部分人都睡了,蜷在窩棚裏,或者直接躺在火堆旁。幾個孩子擠在一起取暖,像一窩雛鳥。
我坐在井台上,看着雪。忽然想起穿越前那個冬天,我在北方某個小城出差,遇到暴雪封路,被困在車站。有個老給了我一杯熱水,說:“年輕人,別急,雪總會停的。”
那時我覺得她說的只是天氣。
現在我知道,她說的是人生。
老衙役悄悄走過來,遞給我半塊硬餅:張先生,您一天沒吃東西了。
你:分給孩子們吧。
老衙役:(猶豫)那您...
你:我不餓。
是真的不餓。胃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沉甸甸的,堵到喉嚨口。
老衙役在我身邊坐下,沉默了很久,忽然說:我兒子...要是還活着,也該您這個年紀了。
你:怎麼沒的?
老衙役:修河堤,塌方,埋進去了。連屍首都沒挖出來。官府說給撫恤,三年了,一個子兒沒見到。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像在講別人的事。但手指在微微發抖。
你:恨嗎?
老衙役:(苦笑)恨誰呢?恨老天?恨官府?還是恨自己命不好?恨不動了,太累。
雪漸漸大了。篝火在雪中頑強地燃燒着,火苗跳動,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髒。
老衙役:張先生,您說...這世道,還能變好嗎?
我看向那些睡夢中的人。他們蜷縮着,在雪和火的邊緣,在生與死的縫隙裏。
你:我不知道。但如果我們都認爲變不好,那就真的變不好了。
他似懂非懂。我也不確定自己懂不懂。
天快亮時,我做了一個決定。
從懷裏掏出那枚骨哨,吹響。聲音很輕,像鳥鳴,在雪夜裏傳不了多遠。
但足夠了。
半刻鍾後,馬元義從陰影裏走出來。他還是挑炭老漢的打扮,但腰挺得筆直,眼睛裏全是血絲。
馬元義:(單膝跪下)天師。
你:你怎麼還在洛陽?
馬元義:我沒走。我知道您需要人。
我扶起他。他的手很冷,但握得很緊。
你:能送多少人出城?
馬元義:最多二十。而且要分批次,走不同的路線。
你:那就二十。選最年輕、最能活的。
馬元義:您呢?
你:我留下。
他急了:天師!曹議郎說...
你:(打斷他)我知道他說什麼。但這些人需要一個希望——一個“張天師還在”的希望。如果我走了,他們就連最後這點希望都沒了。
馬元義的眼睛紅了。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在刀劍面前沒怕過,此刻卻像要哭出來。
馬元義:那我也不走。我陪您。
你:(拍拍他的肩)你得走。去钜鹿,告訴我二弟...(我停頓了一下)告訴他,張角說:黃天不是打出來的,是活出來的。讓所有人都活下去,活到能看見太平的那一天。
他重重磕了個頭,額頭撞在凍土上,發出悶響。然後起身,消失在雪幕裏。
我站在原地,雪落在肩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
系統面板在此時浮現。不是警告,不是任務,只是一行簡單的字:
【歷史修正力介入倒計時:12時辰】
十二個時辰。一天。
我關掉面板,走回篝火邊。孫老四醒了,正看着飄雪發呆。
孫老四:天師...您說,人死了,會去哪?
你:去一個沒有飢荒、沒有瘟疫、沒有苛捐雜稅的地方。
孫老四:(笑了)那挺好。我兒子和兒媳...應該已經在那兒了。
他閉上眼睛,又睡了。呼吸很輕,像隨時會斷。
我在他身邊坐下,看着篝火。火焰在雪中跳躍,那麼弱小,又那麼頑強。
天亮時,雪停了。
東方泛起魚肚白,然後是朝霞,染紅了半邊天。很美,美得不像人間。
廢馬市開始蘇醒。咳嗽聲、呻吟聲、孩子的啼哭聲。新的一天,也是最後的一天。
我站起身,開始分配那二十個名額。沒有爭吵,沒有搶奪,被選中的人默默站起來,沒被選中的低下頭。一個年輕女人把名額讓給了帶孩子的母親,說:“我男人死了,我活着也沒什麼意思。”
辰時,第一批十個人在馬元義安排下離開。他們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眼神復雜——有愧疚,有感激,有茫然。
午時,曹派人送來二十車糧食和十車水。足夠這裏的人吃三天——如果他們還有三天的話。
送糧的軍士:(私下對我說)曹議郎讓帶句話:“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你:替我謝謝他。再說一句:牆若將傾,立與不立,都會砸到。
軍士似懂非懂地走了。
未時,我開始教剩下的人認字。用木炭在地上寫,一個教一個,像傳遞火種。他們學得很認真,手指在凍土上描摹,一遍又一遍。
申時,孫老四死了。死得很安靜,像睡着了一樣。我合上他的眼睛,在他手心寫了個“人”字。
酉時,夕陽西下。廢馬市被染成血色。
我站在井台上,看着剩下的一百多人。他們大多坐着,有些躺着,都看着我。
你:(提高聲音)今天晚上,可能會有人來。來放火。
人群動。
你:但火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現在我最後教你們三個字。
我用木炭在井台壁上寫:
“太平道”。
你:這三個字,不拜神,不造反。它的意思是——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他們跟着念:“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聲音參差不齊,但很堅定。一遍,又一遍。
戌時,天完全黑了。星星出來了,很亮。
我讓所有人圍坐在最大的篝火旁,手拉着手。體溫通過掌心傳遞,像一條微弱但真實的暖流。
亥時,遠處傳來馬蹄聲。
很多馬,很多火把。火光映出盔甲和刀劍的影子,像一群從來的騎兵。
他們停在柵欄外。爲首的是個我不認識的中年將領,穿着王司徒府的家將服。
將領:(聲音洪亮)奉司徒公令,此處疫病失控,爲免蔓延全城,現依律焚毀!閒雜人等速退!
沒有人動。
將領皺眉,揮手。士兵們開始潑油,濃烈的桐油味彌漫開來。
一個孩子忽然大聲背誦:“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聲音越來越大,連那些躺着的都掙扎着坐起來,用盡最後的力氣喊。
將領臉色變了。他看向我:張角,你這是...
你:(走到柵欄邊)將軍,可以開始了嗎?
他愣住。
你:請吧。但請記住,你燒的不是疫病,是人。和你我一樣的人。
士兵們舉着火把,卻遲遲不敢扔。將領的手舉在半空,微微顫抖。
僵持。
然後,另一個方向傳來馬蹄聲。
曹來了。他只帶了十騎,但那些王家家將看見他,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條路。
曹:(勒馬,看向將領)王將軍,司徒公改主意了。這些人,交給我。
將領:可是...
曹:(掏出一卷帛書)司徒公手令,要看嗎?
將領接過,就着火把看了片刻,臉色變幻,最終躬身:遵命。
他帶人退走了。桐油還在地上,火把還在士兵手裏,但氣消退了。
曹下馬,走到我面前。我們隔着柵欄對視。
曹:你贏了。
你:贏什麼?
曹:贏了我一個承諾。這些人,我會安置到城外莊園,治病,給地種。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曹:離開洛陽。永遠別再回來。
我看向身後那些人。他們還在低聲念着“天下太平”,像在念一句咒語。
你:好。
曹點頭,轉身要走,又回頭:張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生在太平盛世...
你:會怎樣?
他搖搖頭,沒回答,翻身上馬:明辰時,東門外有馬車等你。想去哪,自己決定。
馬蹄聲遠去。廢馬市重新安靜下來,只有篝火噼啪作響。
我走回人群。他們看着我,眼睛裏全是問題。
你:你們得救了。曹議郎會安置你們。
一個老人問:那天師您呢?
你:我去一個該去的地方。
他們還想問,我抬手制止:睡吧。明天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們慢慢躺下,睡了。也許真的相信明天會好起來。
我坐在篝火旁,看着火焰。手裏握着那枚護符,銅符被焐得溫熱。
子時,雪又下了。
這次很大,鵝毛般的雪片,很快覆蓋了廢馬市的一切污穢。桐油被雪蓋住,血跡被雪蓋住,連那些木板上的字,也漸漸模糊。
世界一片潔白,像從未受過傷害。
在井台上,閉上眼睛。
系統面板最後一次浮現:
【歷史修正力介入倒計時:1時辰】
【檢測到關鍵節點變更】
【原時間線:184年2月,張角於钜鹿起義】
【新時間線:184年2月,張角離開洛陽,下落不明】
【偏差率:97%】
【警告:大規模歷史變動即將發生】
然後面板碎了。
像玻璃一樣,裂成無數碎片,每一片裏都映着不同的畫面:黃巾軍攻城,大火焚城,餓殍遍野...還有,一個穿着現代衣服的我,在地鐵裏刷手機。
碎片旋轉,最後匯成一句話:
【歷史無定,人命在天。汝既擇路,好自爲之。】
消失了。
我睜開眼。天邊已經泛白。雪還在下,但小了些。
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懷裏那枚護符掉了出來,落在雪地上。
我彎腰去撿,指尖碰到銅符的瞬間,忽然聽見一個聲音——不是耳朵聽見的,是直接在腦海裏響起的:
“活下去。”
那是原主張角的聲音。或者說,是這具身體殘留的最後一點意識。
你:(輕聲)我會的。
撿起護符,揣回懷裏。然後轉身,走出廢馬市,走進洛陽城熹微的晨光裏。
身後,篝火終於熄了。但雪地上,那些被雪半掩的字跡,還在。
“太平道。”
“天下太平,人人有路。”
新的太陽升起來,照在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眯起眼睛,向東門走去。
馬車在那裏等着。路在腳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