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至,無月。
秦嶺的夜黑得如同浸透了濃墨,只有零星火把在山間明滅,如同沉睡巨獸的呼吸。南山蜀軍大營中,韓信按劍而立,聽着斥候的低聲回報。
“魏軍已完成合圍之勢,東西兩翼各有一萬五千人,張郃自領中軍兩萬堵住北面谷口。他們伐木立柵,似要長期圍困。”
“圍而不攻,待我自亂。”韓信輕笑,那笑聲在靜夜中顯得格外清晰,“張郃果然謹慎,可惜...太過謹慎了。”
王平在一旁欲言又止。自午後“馬謖將軍”下令準備夜襲起,這位老將心中便壓着一塊巨石。夜戰本就凶險,何況敵衆我寡,何況是在不熟悉的山地?更讓他不安的是,眼前這位將軍的某些習慣——比如按劍時食指總是不自覺地輕叩劍柄,比如思考時會微微偏頭,比如下令時那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這些都不像他認識的馬謖。
“將軍,”王平終於開口,“我軍分駐三營,若夜襲不成,反被魏軍趁亂各個擊破...”
“誰說我們要全軍出擊?”韓信轉身,燭光在他臉上跳動,“夜襲的精髓,不在於敵多少,而在於亂敵心智。”
他走到沙盤前——這是下午他命人臨時制作的,用泥土和石塊堆出街亭地形。衆將圍攏過來,只見沙盤上山川道路一目了然,甚至連樹木密度都用不同顏色的碎布標示出來。
“看這裏,”韓信指向魏軍西側營地,“張郃將重兵放在北面,東西兩翼相對薄弱,但西翼背靠懸崖,易守難攻。所以他真正的軟肋在...”
“東翼?”李盛試探道。
“不,”韓信搖頭,“在連接東西兩翼的這條山脊。”他的手指沿着一條不起眼的線移動,“張郃爲了快速合圍,將兩萬人沿着山脊布防,戰線拉得過長。各部之間,必有空隙。”
王平俯身細看,倒吸一口涼氣:“將軍是想...穿分割?”
“不是分割,是搗亂。”韓信眼中閃着奇異的光,“我要五百敢死之士,輕裝簡從,不帶旗幟,只帶火油、號角和鑼鼓。他們的任務不是敵,而是制造混亂——在東翼放火,西翼擂鼓,中軍方向吹號,讓魏軍以爲我軍從四面八方同時進攻。”
“那真正的主力...”
“真正的主力按兵不動。”韓信直起身,掃視帳中諸將,“待魏軍自亂陣腳,互相懷疑時,我們才出手——但不是攻其營寨,而是攻其糧道。”
他指向沙盤北側一處:“斥候來報,張郃的糧隊今黃昏時分抵達,停在十裏外的葫蘆谷。守軍不多,因爲張郃以爲我們已經完全被圍,無力出擊。”
帳中一片寂靜。衆將看着沙盤,看着那條幾乎不可能的出擊路線——要穿過魏軍防線,繞到敵軍後方,焚燒糧草,再安然返回。這計劃大膽到近乎瘋狂。
“可是將軍,”校尉張休忍不住開口,“葫蘆谷有魏軍守衛,即便不多,也有千人。我們若分兵襲糧,留守兵力更少,萬一魏軍趁勢強攻...”
“所以時機最重要。”韓信的手指在沙盤上輕點,“寅時三刻,是人最困乏的時候,也是夜最黑的時候。敢死隊先動,制造混亂。張鄶多疑,必會嚴令各營謹守,不敢妄動。此時,我親自率一千精銳,從這條小路穿出去。”
他手指的路線,是一條幾乎被雜草掩蓋的獵徑,連本地向導都未必清楚。
“將軍不可!”王平脫口而出,“主將豈可輕涉險地?末將願往!”
韓信看着王平,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這個忠直的老將,此刻的擔憂是真心實意的——既爲戰局,也爲“馬謖”的安危。他能感受到身體深處,馬謖的意識也在震動,那是讀書人對戰場本能的恐懼,以及不願辜負部下信任的責任感。
“王將軍,你需坐鎮南山。”韓信的語氣緩和了些,“若我天明未歸,你便率軍向東南突圍,與丞相大軍匯合。”
“將軍!”
“這是軍令。”韓信的聲音重新變得冷硬,“再者,此戰關鍵,在於快進快出。我對這條小路已有把握,換作他人,未必能在天亮前返回。”
他說的是實話。下午與獵戶長談時,他不僅問了地形,更詳細詢問了每條小路的細節——哪裏有可攀援的岩縫,哪裏需涉水而過,哪裏有獵戶設置的捕獸陷阱。那些細節,連沙盤都無法完全呈現,卻已深深印在他腦海中。
八百年前,他就是憑着這種對地形的極致掌握,在井陘口背水列陣,在濰水半渡而擊。戰爭的形式會變,武器會變,但山川地勢不會變,人心不會變。
“諸將聽令。”韓信的聲音在帳中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李盛,你領五百敢死隊,分作十隊,每隊負責一個區域。寅時整同時發動,火起爲號。記住,一擊即走,絕不可戀戰。”
“諾!”
“張休,你領三千人駐守東營,多備弓弩。若魏軍來攻,死守不出,但要在營中多點火把,做出大軍仍在的假象。”
“諾!”
“王平將軍,南山大營交給你。寅時三刻,無論聽到什麼動靜,不見我的信號,絕不可出兵。”
王平張了張嘴,最終抱拳:“末將...遵命。”
軍令既下,各將散去準備。帳中只剩韓信一人,他走到銅鏡前,看着鏡中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燭光搖曳中,他仿佛看到兩個影子重疊——一個是清瘦儒雅的蜀漢參軍,一個是飽經滄桑的漢初戰神。
“馬謖,”他低聲說,“你若在天有靈,便助我此戰功成。”
鏡中人沒有回答,但韓信能感到,身體深處那股微弱的抵抗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兩個靈魂終於達成了某種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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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夜最深時。
李盛的敢死隊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韓信站在南山一處隱蔽的觀測點,望着山下連綿的魏軍營火。那些火光如同沉睡巨獸的眼睛,在黑暗中緩緩眨動。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沉穩而有力。這具身體雖然不如他當年那般久經沙場,但足夠年輕,足夠健壯。更重要的是,那種臨戰前的興奮感,那種掌控千軍萬馬的權力感,如同陳年美酒,讓他沉醉。
“大將軍...”他喃喃自語,旋即搖頭苦笑。現在不是懷舊的時候。
“將軍,時候到了。”親兵低聲提醒。
韓信點頭,最後檢查了一遍裝備:輕甲,短刃,強弩,火折,還有一份手繪的詳細路線圖。他身後,一千精銳沉默肅立,每人都用炭灰塗黑了臉,兵器用布包裹,馬蹄裹着厚麻。
“記住,”韓信掃視衆人,“我們不是去敵,不是去硬拼。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燒掉魏軍糧草,然後活着回來。若遇小股敵軍,速戰速決;若遇大隊,立即分散躲避。天亮前,必須回到這裏。”
“諾!”壓抑的應答聲如夜風低嘯。
韓信翻身上馬,率先走入黑暗。那條獵徑比想象中更難走,有些地方只能下馬牽行,有些地方需涉過冰冷的溪水。但韓信走得毫不猶豫,仿佛這條路他已走過千百遍。
事實上,在他的腦海中,確實已走過千百遍。下午與獵戶交談時,他不僅聽,更在腦海中構建了立體的地形圖,預演了每一種可能。這是韓信獨有的天賦——對空間的敏銳感知,對地形的過目不忘。
一個時辰後,他們已穿過魏軍防線最薄弱處。遠處隱約傳來動,東側天空泛起紅光——李盛的敢死隊動手了。
韓信勒馬,抬手示意全軍停下。他們此刻位於一處山脊背面,下方就是葫蘆谷。谷中隱約可見糧車堆積如山,守軍的營火稀稀落落,大多數魏軍顯然已被遠處的動吸引。
“將軍,守軍比預想的少,最多八百人。”副將低聲道。
韓信沒有立即下令進攻。他眯起眼睛,仔細觀察谷中布局。多年的戰場直覺告訴他,事情似乎太過順利。張鄶用兵謹慎,糧草重地,即便認爲蜀軍無力出擊,也不該只留這點守軍...
除非,這是個陷阱。
“等等。”韓信抬手,目光在谷中搜尋。忽然,他注意到一些異常——糧車堆放的方式過於整齊,像是刻意排列;營火的位置也有規律,形成某種陣型;更可疑的是,谷口兩側的樹林太過安靜,連一聲鳥鳴都沒有。
“後退,”韓信壓低聲音,“原路返回,快!”
“可是將軍...”
“這是陷阱!谷中必有伏兵!”
話音剛落,谷中忽然火光大亮。原本看似無人的糧車後涌出無數魏軍,同時谷口兩側樹林中弓弩齊發,箭矢如雨點般射向他們剛才所在的位置。
“撤!”韓信調轉馬頭,心中卻是一片冰涼。張鄶果然老辣,竟預判到可能有人襲糧,設下此局。若非他及時察覺,這一千人恐怕要全軍覆沒。
但更讓他心驚的是另一件事——張鄶怎麼知道蜀軍會來襲糧?圍城戰中,守軍冒險出擊焚糧雖非不可能,但也絕非首選。除非...
除非張鄶已經看出,守街亭的“馬謖”用兵不循常理,喜歡出奇制勝。
“將軍,追兵來了!”身後傳來驚呼。
韓信回頭,只見火把長龍已從谷中涌出,看規模至少有三千人。更糟糕的是,他們的退路也被截斷——來時經過的一處隘口,此刻已被魏軍占據。
“分兵三路,向東南、西南、正南突圍!”韓信當機立斷,“記住,活下來就是勝利!各自爲戰,天亮後在南山南麓匯合!”
“那將軍您...”
“我自有去處。”韓信一夾馬腹,反而向着追兵最多的方向沖去。親兵大驚,想要跟上,卻被他厲聲喝退:“執行軍令!”
夜色中,韓信單騎沖入一片密林。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張鄶既然設下陷阱,說明已經看穿他的部分意圖。那麼此刻南山大營恐怕也危險了。必須盡快回去,但追兵緊追不舍...
忽然,他想起下午獵戶提到的一處地方:斷魂崖。那裏有一道天然石縫,僅容一人通過,穿過之後便是另一片山谷。獵戶說,那是他們逃避猛獸時的最後生路。
韓信調轉方向,憑着記憶在黑暗中穿行。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箭矢不時從耳邊掠過。他能感到胯下戰馬已經開始喘息,這匹蜀中戰馬雖好,但畢竟不是他當年那匹隨他轉戰千裏的烏騅。
前方出現一道斷崖。韓信毫不猶豫,翻身下馬,在馬臀上猛拍一掌。戰馬吃痛,向着另一個方向奔去。他自己則滾入崖邊草叢,找到那道幾乎被藤蔓完全掩蓋的石縫。
側身擠入石縫的瞬間,他聽到追兵在崖邊勒馬的聲音。
“人呢?”
“馬往那邊跑了!”
“追!將軍有令,生擒馬謖者,賞千金,封關內侯!”
聲音漸遠。韓信靠在冰冷的岩石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石縫狹窄溼,彌漫着苔蘚和腐土的氣息。他一點點向前挪動,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微光。
鑽出石縫時,東方天際已泛起魚肚白。他身處一處完全陌生的山谷,四周寂靜無人。韓信辨別方向,朝着南山方向疾行。
必須在天亮前趕回去。王平若見他未歸,很可能按計劃向東南突圍,那就正中了張鄶的下懷——魏軍一定在東南方向布下了重兵埋伏。
山路崎嶇,韓信卻越走越快。這具身體的體能比他預想的要好,雖然不如當年,但足夠支撐這樣的急行軍。更重要的是,那種久違的、在絕境中求生的感,讓他血液沸騰。
八百年前,他曾在濰水被龍且大軍追擊,也曾在大澤鄉陷入重圍。每一次,他都能絕處逢生。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天色越來越亮。當韓信終於看到南山輪廓時,晨光已灑滿山谷。他心中一沉——太安靜了,安靜得反常。沒有喊聲,沒有戰鼓聲,甚至連鳥鳴都沒有。
潛伏到一處高地,他拿出懷中的單筒望遠鏡——這是下午讓工匠臨時趕制的簡陋版本,但足夠看清遠處情形。
南山大營還在,蜀軍旗幟依然飄揚。但營寨外圍,魏軍已列陣完畢,黑壓壓的方陣如鐵壁合圍。更讓他心驚的是,南山三營之間的聯系似乎已被切斷,每營都成了孤島。
張鄶沒有在夜襲中慌亂,反而趁機完成了真正嚴密的包圍。昨夜的一切,恐怕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韓信收起望遠鏡,眼神冰冷。這一局,他小看了張鄶。不,不是小看,是他還未能完全適應這個時代的戰爭方式,未能完全了解對手。
但戰爭還未結束。
他仔細觀察魏軍陣型,尋找破綻。忽然,他注意到一個細節:魏軍中軍位置,張鄶的將旗所在處,兵力異常雄厚,但兩翼卻相對薄弱。而且,魏軍的注意力明顯集中在南山方向,對於後方——也就是韓信此刻所在的方向——防備不足。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腦海中成形。
韓信從懷中取出信號筒——這是蜀軍特制的聯絡工具,能發射彩色煙幕。他原本計劃成功焚糧後使用,現在...
他點燃引信,一道紅色煙柱沖天而起。
幾乎同時,南山大營中響起戰鼓聲。王平看到了信號,按約定,紅色煙幕代表“按原計劃行動”。但原計劃是什麼?原計劃是焚糧成功後內外夾擊,可現在...
韓信不知道王平會如何解讀這個信號,但他沒有選擇。他必須給魏軍制造混亂,必須讓張鄶分心。
他從藏身處沖出,一邊向魏軍後隊沖去,一邊用盡力氣大喊:“漢中援軍已到!張鄶速降!”
這喊聲在清晨的山谷中回蕩。魏軍後隊一陣動,許多士卒下意識地回頭,陣型出現了片刻的混亂。
就是現在!
南山大營中,王平雖然不解,但看到魏軍後隊動,果斷下令:“全軍出擊!向東突圍!”
蜀軍如洪流般涌出營寨,直撲魏軍東翼。而此刻,張鄶的注意力卻被後方的動吸引——他看到了那個單騎沖陣的身影,看到了那面熟悉的蜀將旗幟...
“馬謖?”張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蜀將不是應該被困在南山嗎?怎麼會出現在自己後方?
短暫的猶豫,讓戰局出現了轉機。蜀軍東營的猛攻,加上後方的擾,魏軍東翼開始動搖。
韓信在魏軍陣中左沖右突,短刃翻飛。他本不戀戰,只是不斷制造混亂,不斷高喊“援軍已到”。魏軍不知虛實,一時間竟被他攪得陣腳大亂。
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臉頰飛過,帶出一串血珠。韓信渾然不覺,眼中只有遠處的張鄶將旗。如果能沖到那裏,如果能...
忽然,一陣劇痛從肋下傳來。他低頭,看到一支弩箭已沒入甲胄縫隙。鮮血迅速染紅了戰袍。
“到此爲止了嗎...”韓信咬牙,拔出短刃斬斷箭杆。視線開始模糊,但他仍策馬向前。
八百年前,他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未央宮的陰謀中。這一世,若能戰死沙場,或許...
“將軍!”熟悉的呼喊聲從側翼傳來。王平率一隊騎兵透重圍,沖到他的身邊,“末將來遲!”
韓信抬頭,看到蜀軍已與魏軍混戰在一起。雖然依舊處於劣勢,但包圍圈已被撕開一道口子。
“走...”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退回南山...還能守...”
王平二話不說,命親兵護着韓信向南山撤退。魏軍想要追擊,卻被蜀軍弓弩壓制。
當韓信被攙扶着回到南山大營時,天已大亮。他靠在營門上,望着山下逐漸退去的魏軍,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這一夜,他敗了。焚糧失敗,襲營失敗,還險些喪命。但他也爲蜀軍爭取到了時間——張鄶重新整軍需要時間,重新部署需要時間。
更重要的是,經此一夜,張鄶再不敢小覷這位守街亭的蜀將。他會更加謹慎,更加猶豫,而這,正是諸葛亮最需要的。
“將軍,你的傷...”軍醫上前。
韓信擺手,艱難地站直身體:“清點傷亡,加固營寨。張鄶午時必來強攻,我們還有...半天時間。”
他望向東方,那裏,太陽正冉冉升起。
而五十裏外,諸葛亮剛剛收到最新戰報。當他看到“馬謖夜襲未成,負傷而返,然魏軍亦損折兩千,攻勢暫緩”時,這位蜀漢丞相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憂慮。
“幼常...”他低聲自語,“你究竟在用什麼方式,打這場仗?”
羽扇輕搖,諸葛亮忽然想起馬謖臨行前那夜,觀星時看到的一顆異星——明亮如劍,劃破天際,消失在西北方向。
那時他只當是尋常天象,現在想來,或許另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