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天還沒亮,林硯就揣了個粗布袋子,拎着家裏那把豁了口的鐮刀出門了。鐮刀不是用來割草,是他昨晚琢磨着,河底可能有碎石子,用鐮刀能撬開嵌在泥裏的河蚌。
柳溪村外的這條河叫清溪,水流不算急,岸邊水淺的地方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林硯挽起褲腿,小心翼翼地踩進水裏,清晨的河水涼得刺骨,激得他打了個寒顫,卻也讓腦子更清醒了。
他彎下腰,眼睛死死盯着水底。河蚌大多藏在水草底下或淤泥裏,只露出一點點硬殼。林硯耐着性子,像尋寶似的在水裏摸索。手指觸到冰涼堅硬的東西,就趕緊用鐮刀輕輕一撬,把河蚌撈上來扔進袋子裏。
剛開始沒經驗,要麼抓空,要麼把河蚌撬碎了。林硯不急不躁,慢慢琢磨着手感,漸漸摸到了門道。太陽升高時,他的袋子裏已經裝了小半袋河蚌,大的有巴掌大,小的也就拇指頭那麼點。
“硯哥兒,你咋在這兒摸河蚌?”岸邊傳來個聲音,是同村的二柱子,背着個柴捆路過。
林硯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想摸點去鎮上賣,換幾個錢。”
二柱子“嗤”了一聲:“這破河蚌能賣啥錢?肉又腥,除了窮得沒轍的,誰會買?”他上下打量着林硯,眼裏帶着點嘲諷,“我聽說你想考啥童生?別做夢了,就你家那窮樣,還想當讀書人?”
林硯皺了皺眉,沒接話。二柱子是村裏有名的懶漢,平裏就愛東家長西家短,原主以前沒少被他欺負。
二柱子見他不說話,覺得更得意了:“我勸你還是老實跟你爹學編竹筐,或者跟我去山裏砍柴,好歹能混口飯吃。讀書?那是咱們這樣的泥腿子能想的?”
說完,他背着柴捆搖搖晃晃地走了,嘴裏還哼着不成調的小曲,那曲調裏滿是幸災樂禍。
林硯攥了攥拳頭,又鬆開了。跟這種人置氣沒意思,他現在只想多摸點河蚌,湊夠錢去考試。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彎下腰在水裏摸索,只是剛才的涼意仿佛順着骨頭縫鑽了進去,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一直摸到頭正中,袋子裏的河蚌沉甸甸的,林硯才上岸。他把褲腿挽起來擰了擰水,溼漉漉的褲子貼在腿上,很不舒服。他背着河蚌往家走,路過村口的大槐樹下,那裏坐着幾個納鞋底的老婆子,看見他這副模樣,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
“這不是老林家的硯哥兒嗎?咋弄成這樣?”一個胖老婆子眯着眼問,她是村裏的劉婆子,最是愛嚼舌。
“看那樣子,是去摸河蚌了吧?”另一個瘦老婆子接口道,“聽說他想考童生,莫不是想靠這河蚌換盤纏?”
“考童生?就他?”劉婆子嗤笑一聲,聲音大得能讓半個村子聽見,“他爹娘都是土裏刨食的,他娘還跟着別人跑了,他能有啥出息?我看啊,就是閒的,想裝讀書人給自己臉上貼金!”
“可不是嘛,王秀才家的書都能借給他?我看王秀才也是老糊塗了,把書借給這麼個窮小子,怕是有去無回哦。”
“聽說他爹爲了給他湊錢,把家裏僅有的幾個竹筐都賣了,真是傻,填這個無底洞……”
閒言碎語像針一樣扎進林硯耳朵裏。他低着頭,腳步加快,那些話卻像追着他跑似的,句句都帶着尖刺。他知道村裏不少人都等着看他笑話,等着看他碰一鼻子灰,可親耳聽到這些刻薄的話,心裏還是像被什麼東西堵着,悶得發慌。
“俺哥考童生咋了?俺哥肯定能考上!”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
林硯愣了一下,回頭看見林丫背着個小竹簍,手裏還攥着一把剛挖的野菜,站在槐樹下,仰着小臉瞪着那些老婆子。
“丫兒?你咋來了?”林硯趕緊走過去,把她拉到身邊。
林丫小臉漲得通紅,眼睛裏卻閃着倔強的光:“俺在河邊挖野菜,聽見她們說俺哥壞話!俺哥是好人,俺哥肯定能考上秀才,讓你們都看看!”
劉婆子被個小丫頭片子懟了,臉上有些掛不住,沉下臉道:“小丫頭片子懂啥?趕緊回家去,別在這兒瞎摻和!”
“俺不!”林丫把手裏的野菜往地上一扔,張開胳膊擋在林硯身前,像只護崽的小母雞,“你們不許說俺哥!俺哥可厲害了,會寫好多字,還會背詩呢!”
“喲,還會背詩?”劉婆子被逗笑了,“那讓他背一首聽聽啊,要是真能背出來,我就信他能考上童生!”
其他老婆子也跟着起哄:“對,背一首聽聽!背不出來就是吹牛!”
林硯心裏又酸又暖。他沒想到妹妹會這麼維護他,這個才八歲的小姑娘,平時連大聲說話都不敢,此刻卻爲了他,敢跟村裏最厲害的老婆子叫板。
他輕輕拍了拍林丫的肩膀,把她拉到身後,抬起頭看着那些老婆子,目光平靜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背詩可以,但我不是爲了向你們證明什麼。只是想告訴你們,人窮,不代表沒志氣;爹娘是什麼樣,不代表我也得是什麼樣。我考童生,是爲了我自己,爲了我爹,爲了我妹妹,輪不到你們來說三道四。”
說完,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白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這是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簡單易懂,卻氣勢磅礴。林硯雖然聲音還有些少年人的青澀,卻字字清晰,帶着一股昂揚的勁頭,讓原本吵吵嚷嚷的槐樹下瞬間安靜下來。
那些老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發愣。她們聽不懂詩裏的深意,卻能感覺到那股子向上的勁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林硯沒再看她們,拉起林丫的手:“丫兒,咱們回家。”
“嗯!”林丫用力點頭,小手緊緊攥着林硯的手,像找到了主心骨。
兄妹倆並肩往家走,背後那些老婆子的目光像黏在身上似的,卻再也沒人說一句閒話。
“哥,你剛才背的詩真好聽。”林丫仰着頭問,小臉上滿是崇拜。
林硯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等哥考上了,教你背更多的詩。”
“好!”林丫重重地點頭,剛才的委屈和害怕早就跑沒了,小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回到家,陳氏看到林硯渾身溼漉漉的,還背着一袋子河蚌,嚇了一跳:“你這孩子,咋弄成這樣?着涼了可咋整!”她趕緊找來淨的粗布衣裳讓他換上,又去灶房燒了碗姜糖水。
林老實也放下手裏的活計,看着那袋河蚌,眉頭緊鎖:“這東西能賣錢?你別累壞了身子。”
“爹,,你們放心,我心裏有數。”林硯喝着姜糖水,暖意從喉嚨一直流到肚子裏,“這河蚌肉能吃,剩下的殼還能磨成粉當肥料,就算賣不出好價錢,也不虧。”
他把河蚌倒在院子裏的石板上,挑出那些個頭大的,用清水洗淨,準備下午拿到鎮上去賣。小的就留着,晚上煮河蚌湯喝。
陳氏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嘆了口氣,轉身去給河蚌開殼。她的手粗糙卻靈活,用剪刀沿着殼縫輕輕一撬,河蚌就開了,露出裏面鮮嫩的肉。
“硯哥兒,你真要去參加童生試?”陳氏一邊收拾河蚌,一邊問道,“村裏那些閒話,你別往心裏去。”
“我知道,。”林硯頭也不抬地說,“她們說她們的,我做我的。只要我考上了,她們自然就閉嘴了。”
陳氏看着他篤定的樣子,心裏既欣慰又心疼。這孩子,才十四歲,就比同齡人懂事太多,也承擔了太多。
下午,林硯挑着兩筐河蚌去了鎮上。從柳溪村到鎮上有十幾裏路,他一路走得飛快,扁擔壓在肩上,勒出一道紅痕,他卻渾然不覺。
鎮上比村裏熱鬧多了,街道兩旁擺滿了攤位,賣菜的、賣布的、說書的、雜耍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林硯找了個角落,把筐子放下,學着別人的樣子吆喝起來:“新鮮的河蚌,剛從清溪摸上來的,便宜賣了!”
起初沒人問津,畢竟河蚌不算什麼稀罕物,而且腥味重,買的人不多。林硯有些着急,他看別人賣菜都能說會道,便也學着介紹:“大嬸,這河蚌肉炒着吃可香了,放點辣椒,下飯得很!而且清熱去火,夏天吃最好了!”
一個挎着籃子的大嬸被他說動了,蹲下來看了看:“多少錢一斤?”
“不貴,五個銅板一斤!”林硯趕緊說,這是他在路上琢磨好的價錢,比市場價略低一點,好快點賣出去。
大嬸挑了幾個大的,稱了稱,付了錢。開張了!林硯心裏一陣高興,吆喝得更起勁了。
漸漸的,有人來問價,也有人買。到太陽快落山時,兩筐河蚌賣得差不多了,一共賣了一百二十個銅板。雖然不多,但對於林家來說,已經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
林硯攥着那些沉甸甸的銅板,心裏像揣了塊暖玉。他沒舍得買別的,只花了五個銅板買了兩個白面饅頭,給妹妹林丫帶回去。
往家走時,天已經擦黑了。林硯腳步輕快,雖然累得腿都快抬不起來了,心裏卻充滿了希望。照這樣下去,一個月攢夠幾百文錢,應該沒問題。
路過鎮上的雜貨鋪時,他停下了腳步。鋪子裏掛着些筆墨紙硯,雖然都是最便宜的那種,卻也讓他挪不開眼。他摸了摸懷裏的銅板,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小哥兒,買點啥?”掌櫃的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笑眯眯地問道。
“我想買點最便宜的黃紙和墨錠。”林硯小聲說。
掌櫃的給了他一刀黃紙和一小塊墨錠,收了他三十個銅板。林硯小心翼翼地把紙和墨錠包好,揣在懷裏,像揣着稀世珍寶。
回到家時,林丫正趴在門口的石墩上等着他,看到他回來,一下子蹦了起來:“哥!你回來了!”
林硯把手裏的白面饅頭遞過去:“給,你最愛吃的。”
“哇!是白面饅頭!”林丫眼睛一亮,卻沒有立刻吃,而是舉着饅頭跑進屋裏,“爹,,哥給我買白面饅頭了!”
林老實和陳氏走出來,看到那兩個雪白的饅頭,眼眶都紅了。陳氏接過饅頭,把其中一個掰成兩半,塞給林硯一半:“你也吃,跑了一下午,肯定餓壞了。”
“我不餓,,你們吃。”林硯推回去。
“讓你吃你就吃!”林老實沉聲道,“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還要讀書,不能虧了嘴。”
林硯看着爹娘()期盼的眼神,接過饅頭咬了一口。面香在嘴裏散開,帶着一股甜味,這是他穿越到這個世界以來,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晚上,陳氏把剩下的河蚌肉煮了湯,雖然沒放什麼調料,卻格外鮮美。一家人圍坐在矮桌旁,喝着熱湯,吃着野菜窩頭,氣氛溫馨而寧靜。
林硯把今天賣河蚌的錢拿出來,交給林老實:“爹,這是今天賣的錢,您收着。”
林老實看着那堆銅板,手有些顫抖。他數了數,一共九十五個銅板(去掉買紙墨和饅頭的錢),這幾乎是他編半個月竹筐才能賺到的錢。
“好,好……”他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只是拍了拍林硯的肩膀。
林硯知道,這只是開始。接下來的一個月,他要更加努力,既要抓緊時間讀書,又要想辦法籌錢。
夜裏,他又借着油燈的光看書。黃紙和墨錠雖然粗糙,但比木炭和石板好用多了。他在紙上默寫着《論語》裏的句子,字跡越來越工整,心裏的信念也越來越堅定。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院子裏的槐樹上,樹影婆娑。林硯放下筆,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夜空。他知道,前路依舊布滿荊棘,但只要他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總有一天,能走出這片貧瘠的土地,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而現在,他離那第一步,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