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終究會來。他將心儀之人接回宮中,原是意料中事。春蘭與秋菊對視一眼,皆屏息不敢多言,只見蘇酥容色平靜如常,手中包餃子的動作也未停下一分。
“小主……”春蘭喉間發緊,勉強寬慰道,“陛下或許只是一時新鮮,過些時日,定會想起小主的好。”
蘇酥卻未抬頭,只輕輕拈起一張餃皮,語氣輕淡的說:“他是皇上,寵幸誰,本是天經地義,歷代哪個帝王不是三宮六院?不過是早晚而已。”
兩人見她這般想得開,心下稍安,卻又忍不住暗嘆:若小主不曾入宮,還是府中那個嬌憨明烈的女兒家,以她這般心性模樣,何至於在此受這等委屈,早該覓得一位知冷知熱的良人,安穩和美地過日子了。
餃子出鍋後,白氣氤氳滿室,蘇酥照例喚她二人一同坐下。自禁足以來,她已這般堅持了一個多月,起初春蘭和秋菊說什麼也不敢僭越,推拒了幾回,終究拗不過她的堅持。如今雖仍覺不合規矩,但這長信宮中除了她們主仆三人再無旁人在側,那些規矩眼線早已隔在了門外,春蘭與秋菊如今也慣了,不再推拒,便一左一右輕快地挨着桌邊坐下。三人圍着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說說笑笑,這冷清的偏殿裏,竟也漾開了幾分尋常人家的暖意。
正吃着,太後身邊的小德子忽然匆匆趕來,躬身稟道:“蘇小主,太後有旨:明日十五,禁足已解,請您一早恢復請安。”
蘇酥聞言,指尖微微一頓,眼中掠過一絲了然。
慕寒煙入宮,果然讓太後坐不住了。
“知道了,有勞公公回話,我明日定準時到。”她語氣平靜地應下,心中卻輕輕一嘆。明日又要踏進那是非之地,面對一衆虛情假意的嬪妃,光是想想便覺疲憊。也罷,今晚早些安歇,明日怕是有場硬仗要打。
翌日清晨,春蘭伺候她梳妝,手執玉梳緩緩理順那一頭青絲,低聲提醒:“小主,今日請安務必留心,奴婢聽說,端妃上月推倒小主後被罰禁足一月,今日怕是也會到場……雖說不至於太放肆,但難保不會借機生事。”
春蘭向來穩妥,所言亦是她心中所想。
雖如此,蘇酥對鏡整理衣領,神色淡然:“無妨,今日是婉嬪第一次露面,衆人的目光自然會聚在她身上。”
春蘭會意點頭,手下靈巧地綰好發髻,隨即取出備好的三套衣裳—,一襲粉豔流霞,一套淺綠清新,一件月白素淨。蘇酥略一沉吟,指了指那身月白的,又添了件素色比甲,輕聲交代:“今日越不起眼越好,最好……誰也別留意到我。”
“奴婢明白。”春蘭立即領會,手腳利落地爲她穿戴整齊。
主仆二人提前一個時辰便動身。
長信宮地處偏僻,去往慈寧宮的路漫長而寂靜。晨露未晞,打溼了裙擺,帶來一陣浸骨的涼意。蘇酥出身富貴,何曾徒步走過這般遠路?不過行至一半,已是氣息不勻,額間滲出細密汗珠,臉頰因吃力而泛起不自然的潮紅。
春蘭心疼地攙扶着她,低聲道:“小主,歇一歇吧。”
蘇酥搖搖頭,抬眼望向那似乎沒有盡頭的宮牆,若還是從前貴妃之尊,自有轎輦代步,何須如此磋磨?如今位份已貶,只能一步步走過去。
緊趕慢趕,蘇酥終於到了慈寧宮外。她輕撫胸口定了定氣息,才緩步邁入殿內。
殿中早已珠環翠繞,暗香浮動,衆嬪妃分列兩側,卻唯獨不見新人慕寒煙的身影。莊姝寧斜倚在紫檀雕花椅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把玩着玉鐲,見蘇酥進來,便故意抬了抬下巴,聲音如碎玉般擲地:
“喲,這不是蘇答應麼?慈寧宮的規矩,難不成蘇答應還當自己是貴妃娘娘,要我們衆人等着不成?嘖,看來這宮規,倒是越發生疏了。”
她尾音輕挑,眼角眉梢盡是譏誚。
殿前衆妃三三兩兩聚着,面上含笑,眼底卻藏不住譏誚之意,一道道目光如暗針般扎向緩步而來的蘇酥,卻見她雖只一襲素淡答應服飾,卻似空谷幽蘭,不染纖塵,青絲未綴珠翠,玉容不施脂粉,偏偏那張臉如月華凝就——眉若遠山含黛,眸似秋水瀲灩,鼻梁秀挺如琢,唇色天然淺朱,連眼尾一粒小痣都恰到好處,平添幾分清冷風致。更難得那身段,腰肢纖細若柳,行走時如弱風扶步,引得衆人心頭暗妒,連呼吸都不由一滯。
柳昭儀倚在廊柱邊,指甲深深掐進絹帕,眸中閃過嫉恨之色,從前高高在上的貴妃,如今雖落魄至此……可這張臉,終究還是刺眼得很。
若在前世,蘇酥定已反唇相譏,可如今她只垂眸不語,將一切鋒芒斂於心底。橫豎是在太後宮中,莊姝寧再囂張也不敢太過放肆,她只想安然度日,靜待離宮之期,不想與這些人多做糾纏。
莊姝寧見她默不作聲,自覺被輕視,又揚聲道:“蘇妹妹既已遷居長信宮,也該學着守規矩,今日姍姍來遲,莫不是連請安的時辰都忘了?”她底氣十足,全因背後有個當朝太傅莊士傑這樣的父親,那位歷經兩朝、助先帝與今上清除外戚的重臣,正是這份家世,讓她一入宮便獲封妃位。
緊隨其側的宋貴人見狀,立刻點頭附和,語帶譏誚:“若不是忘了時辰,那便是存心怠慢,不將宮裏的規矩放在眼裏。”宋貴人父親不過是兵部一名從五品的員外郎,全憑依附莊家才得以立足,她入宮後的每一步,自然也唯莊妃馬首是瞻,且之前蘇酥罰跪她數次,昨日之仇猶在,她找到機會自然要落井下石。
蘇酥卻不慌不忙,從容福身一禮,聲線清泠如水:“莊妃娘娘說笑了。妹妹初居長信宮,宮道曲折,一時不熟,故而遲了片刻,若有沖撞之處,還望姐姐海涵。”
莊姝寧一怔,沒料到她竟如此平靜,且恪守有禮,她咬了咬牙,索性撕破臉道:“哼!你謀害寧王之子,還有臉來慈寧宮?依我看,你該自行請罪,去廟裏爲小世子誦經祈福才是正理!”
話音未落,一道威嚴的聲音自內殿傳來:
“何人在此喧譁?”
衆人聞聲一凜,齊齊噤聲俯首:“太後娘娘萬福!”
一邊的柳昭儀從蘇酥進門就一直看着,她輕蹙眉頭,指尖無意識地絞着絹帕,眼底掠過一絲不耐。
這莊妃,當真沉不住氣!她原想今日定能瞧見蘇酥伏低做小的窘態,誰知莊姝寧這般迫不及待地發難,反倒讓太後出面攪了局……這一場好戲就這樣沒了。
太後緩緩入座,鳳目微闔,指尖輕揉額角,語氣帶着幾分倦意:“一大清早的,吵吵嚷嚷像什麼話?都坐下罷。”
莊姝寧抿了抿唇,將嘴邊更多刻薄的話咽了回去。太後方才出言打斷,回護之意已十分明顯,她剛解了禁足,若在此刻太過咄咄逼人,只怕立刻又會被太後抓住錯處,得不償失。
橫豎蘇酥經此一事,想來大勢已去,皇上心中芥蒂已生,今後難再翻身。眼下,已不值得她再多費心神,賠上自己的安穩。
只是……
她目光幽冷地掠向殿門,唇角無聲一勾,心中陰鷙。
那個剛入宮便奪盡風頭的婉嬪,才是她現在真正該對付的人。
她們剛坐下,便聽到:
“婉嬪娘娘到——”
太監尖細的唱報聲劃破殿中寂靜,衆人紛紛側目望去。
只見慕寒煙身着素衣款步而入,衣袂輕揚,宛若謫仙臨世。
蘇酥微微怔住——前世那個令帝王傾心的女子,今生依舊這般清冷出塵,不染凡俗。
殿內衆妃的目光霎時如冷箭,齊刷刷刺向慕寒煙。她們嫉她恨她,恨她一入宮便獨占聖寵,恨她讓皇上的目光再度從六宮身上移開。
莊姝寧死死攥着帕子,指節泛白。這女子雖不及蘇酥明豔奪目,可那身淡雅氣質,也叫人如鯁在喉。
又是個狐媚子……
慕寒煙依規行禮,俯身下拜向太後行禮。
太後卻未即刻喚她起身,只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輕呷一口。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有意給婉嬪一個下馬威,畢竟,她來得遲了……。
衆妃面上不露聲色,眼底卻已浮起幾分幸災樂禍。
蘇酥低垂眼簾,如鴕鳥般縮在角落,安靜的等着這場風波過去。
然而就在此時——
“皇上駕到!”
太監一聲高喝如驚雷乍響,殿內頃刻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