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宴上,嬪妃們分坐兩側,個個都望着高台之上端坐的帝王,他身姿挺拔,眉目清冷,台下舞姬彩袖翻飛,卻似乎未能入他眼中,往年的除夕宴,總有蘇貴妃在他身邊笑語盈盈,而今那位曾獨占恩寵的女子已被貶爲答應,連列席的資格都不再有。衆妃見狀,無不精心裝扮,盼着能在這盛宴上分得一絲聖眷。
太後目光掃過全場,忽然停在那個空置的位子上:“皇上,婉嬪剛入宮,怎可連除夕宴都缺席了?”歷千撤執起酒杯一飲而盡,淡淡道:“她身子未愈,朕準她在宮中休養。”太後蹙眉不語,這婉嬪才入宮不久,皇上就給予如此多的特例,連當年對蘇酥都不曾這般縱容,實在有違宮規,看來他確實很喜歡這個婉嬪。
歷千撤環視殿內,忽覺席間空蕩,轉向沈高義:“蘇答應爲何不在?”沈高義連忙俯身:“回皇上,答應位分低微,按制不得參宴。”
檀香嫋嫋中,那個空缺像在他心裏少了什麼。歷千撤摩挲着手中鎏金酒爵,忽然覺得御酒失了滋味——從前嫌她太過纏人,後來逐漸怨她恃寵而驕,每每見她總要皺眉,如今宴席盛大,卻像少了最重要的點綴,那日將她貶爲答應,是不是罰得過重了些?此刻她是在宮中賭氣不眠,還是已經含淚睡去?他望着窗外那輪冷月,指尖無意識地在杯沿滑動。
近日戰事順利,美酒佳肴當前,他卻提不起興致,莊妃見他心神不屬,暗想不知又是哪個狐媚子勾走了皇上的心思,貴妃已失勢,那便只能是婉嬪了,她輕咬朱唇,她不能再讓另一個女人入他的心,於是端着酒杯起身媚眼看向他:“皇上,臣妾恭賀戰事告捷,願皇上龍體康健,太後福壽綿長。”
歷千撤的目光落在莊妃身上,冷眼看她,她剛失了外甥,卻還有心思在宮宴上爭寵?着實可疑。他舉杯淺酌,算是回應。衆妃見狀,紛紛上前道賀,殿內一時笑語喧譁。
柳昭儀見聖上面色尚可,便壯着膽子起身,欲獻舞助興,盼着能在除夕夜得皇上一分青眼:“皇上,值此良宵,臣妾願獻舞一曲,爲陛下與太後添彩。”
歷千撤靜默地望着她,未置可否,太後見皇帝未開口也未反對,便微微頷首準了。
莊妃頓時目含慍怒,冷冷盯着柳昭儀,又一個不知分寸的,小小昭儀,也敢在她面前賣弄風騷!
柳昭儀換上舞衣,在殿中翩翩起舞,纖腰如柳,雪膚隱現,隨着樂聲柔柔扭轉,一雙含情目不時望向御座之上的歷千撤。
歷千撤看到此舞蹈,卻恍惚想起,蘇酥也曾爲他跳過舞,那時的她,無裸露寸膚,只一記眼神纏上來,便如春絲繞指,媚意蝕骨,她的舞步是爲他一人設下的羅網,每一個回旋都似在邀請,讓他舞未過半,便已將她攬入懷中……那一夜春宵帳暖,直至天明。
回憶涌來,歷千撤再難安坐,向太後以體倦爲由告退,起身離席。
正舞至高潮的柳昭儀見皇帝驟然離去,臉色霎時慘白,羞窘難當,卻仍強撐着將一曲舞完,只是舞步已亂,姿態僵硬。
衆妃見皇上拂袖而去,知今夜又無望承恩,皆暗自失落,莊妃更是銀牙暗十分不甘,目送歷千撤背影,眼中寒光閃動,定是婉嬪那個狐媚子,又將皇上勾了去!
沈高義緊隨歷千撤步出乾清宮,見皇上信步所向竟是長信宮方向,心下頓時了然—,陛下這是念起了蘇答應。
長信宮地處偏僻,緊鄰冷宮,與乾清宮相隔甚遠,沈高義忙趨前躬身:“皇上,可要傳鸞輿?”
歷千撤廣袖輕拂:“不必,正好借夜風醒酒。”也壓一壓心頭的躁動。
宮道漫長,夜色如水,走了很久,行至半途,歷千撤已不耐側首睨向身後:“長信宮這般遠,你怎麼安排的?”
沈高義嚇得魂飛魄散。當日陛下貶黜蘇氏時未曾問過住處,何況涉及謀害世子這等重罪,大家自然都覺得蘇貴妃離去冷宮不遠了,他撲通跪地:“定是那些勢利宮人見蘇答應失勢,故意安置在那冷僻之地。”
歷千撤眸中寒光乍現:“回去自去領罰。”說罷徑自前行,沈高義慌忙起身,委屈暗忖陛下當初也未曾過問,他們才敢如此安排。
又行一刻,長信宮映入眼簾,宮門緊閉,殿內漆黑一片,想來早已歇息,歷千撤駐足凝望,想起蘇酥自幼嬌養,如今遷居這等荒涼之地,怕是整日以淚洗面,那日見她衣衫素舊,清瘦了不少。
可若不以重手懲戒,只怕她愈發不知收斂,朝堂之上群狼環伺,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太後一直欲立她爲後,其心昭然,他豈敢縱情偏愛?當年外戚幹政的教訓猶在眼前,父皇臨終也是緊握他手叮囑:“縱有千般情愫,亦不可表露分毫”。
沈高義見皇上一動不動,小心翼翼道:“皇上,可要喚人開門?”
歷千撤卻擺手道:“候着”。
話音未落,竟縱身翻牆而入,身輕如燕,沈高義目瞪口呆,暗嘆:“陛下這般行徑,像話本裏偷香的浪蕩子……”
歷千撤悄然潛至偏殿,見榻上衾被整齊,但卻空無一人!
歷千撤心頭一緊,疾步轉向外頭,見春蘭在耳房外倚門睡着,他走過去指尖輕點她穴道,推門而入。
殿內陰冷透骨,唯有一盆劣炭將盡未盡,散着嗆人煙氣,蘇酥與秋菊相擁而眠,見秋菊一只手搭在蘇酥腰間,歷千撤眸色一沉,他冷着臉點了秋菊穴道,俯身將蘇酥輕輕抱起,轉向偏殿床榻。
懷中人輕得令他心驚,把她放在床榻上,撫摸她的臉頰,竟消瘦至此?目光不經意掠過微敞的衣襟,一抹雪色若隱若現,他喉結微動,終是壓下翻涌的情愫,仔細爲她掖好被角,轉身闊步而出。
“長信宮爲何用的是劣炭?內務府是活膩了不成?”
沈高義撲通跪地,顫聲道:“奴才失察!定是那些小人見風使舵,奴才這就去嚴辦!”
歷千撤怒極道:“既如此不長眼,凡涉事者一律三十廷杖,發配永巷!”
沈高義心頭一驚,立馬領命道:“奴才遵旨!”這般重罰,幾乎是斷了那些人的生路。他心中暗忖:宮中用劣炭的偏遠宮苑恐不止這一處,往日皇上也未曾過問,現在卻見蘇答應受苦便如此震怒……看來,蘇答應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任然是很重的。
他伏地低語,冷汗涔涔:“皇上,寧王世子之事未明,此時若爲蘇答應出頭……只怕莊妃那邊……”
歷千撤拂袖冷嗤:“尋個由頭,就說他們克扣新入宮妃嬪用度,藐視宮規。”
沈高義頓時明白皇上的意思,婉嬪是皇上救命恩人,以此爲由懲處,不會落人口實。他深深叩首:“皇上聖明,奴才這就擬旨查辦。”
而此時,舒寧宮內。
暖意如春,與長信宮的清冷儼然兩重天地,地龍靜靜地散發着融融暖意,將冬夜的寒氣隔絕在外,慕寒煙斜倚在雕花長窗前,指尖不自覺地輕撫着小腹,目光卻投向天際那輪清冷的孤月。
除夕之夜,宮外想必是萬家燈火、笑語喧闐,而這九重深宮之中,唯有她與腹中血脈相依,不知此刻,遠在西南的他,是不是也在望着這同一輪明月?
身形纖巧的宮人綠蘿端着溫熱的羊乳輕步走進內室,見主子仍佇立窗前,心下暗想:娘娘莫非是在等候聖駕?她上前柔聲勸道:"娘娘,夜已深了,皇上今夜想必不會過來,您還是早些安歇罷。"
慕寒煙早已習慣宮人們這般小心翼翼的揣測,她接過溫熱的瓷杯,指尖在杯壁停留片刻,仿佛能藉由這暖意汲取些許慰藉,飲盡後,她緩步走向寢榻,衣袂在燭光中曳出斑駁的影。
綠蘿自調來伺候這位新主,便知她性子沉靜,不似其他嬪妃那般汲汲於聖寵。她利落地爲慕寒煙寬衣解帶,輕輕放下繡着纏枝蓮紋的錦帳,又仔細熄了燈燭。
寢殿陷入一片寧靜的黑暗,唯有地龍偶爾傳來細微的噼啪聲,將這深宮的寂靜襯得愈發深邃。
早晨,長信宮內。
蘇酥一夜無夢,晨光透過茜紗窗斜斜漏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明亮的菱形光斑。蘇酥睫毛微顫,被這異樣的光亮喚醒。
她撐起身,發現身上蓋着青古色棉被,身下是偏殿特有的那張鋪着素色布褥的硬板榻,這分明不是耳房的陳設,昨夜明明和秋菊擠在耳房的硬板床上,怎會到了這裏?
偏殿雖寬敞,炭火卻少,爲省着用,她每夜都與秋菊擠在耳房,那樣更暖和,此刻她怔怔望着梁上垂下的流蘇,最後清晰的記憶,是秋菊均勻的呼吸和自己數着更漏漸沉的困意,再想不出其他。
蘇酥赤足踏上腳踏,圓潤腳趾凍得蜷起。她記得小時候也常這樣,一覺醒來身在別處,嬤嬤說是夢遊,可十歲後這毛病就再沒犯過,難道昨夜……又夢遊了?
走到銅花鏡前坐下,繡鞋尖踢到炭盆旁散落的黑炭,這炭比平日用的沉實,斷面烏玉般光澤,全然不是內務府發的那種摻了煤渣的劣貨,偏殿角落堆着炭筐,紅漆描金的筐蓋上還凝着晨露,顯然是今早新送的。
自皇上帶回慕寒煙,長信宮便如冷宮無人問津,連廊下銅雀香爐都積了灰,如今這炭,倒像是從別處勻來的稀罕物,這是哪來的?
春蘭端着鎏刻回紋黃銅手爐進來,正見主子對着炭筐出神,便知主子在疑惑。
“小主當心着涼”,她將手爐塞進蘇酥掌心,爐壁的微溫驅散了些許寒意。
“內務府天不亮就送來了,聽說連婉嬪娘娘的炭都換了新的。”她壓低聲音,“昨夜皇上爲克扣用度的事大發雷霆,杖刑聲宮牆外都聽得見。”
蘇酥摩挲着手爐上凸起的回紋,鏡中人眉間還留着昨夜輾轉的痕跡,此刻卻像隔着一層霧。
她輕聲冷笑道“原是一怒沖冠爲紅顏”,少見歷千撤如此動怒,看來他極愛重婉嬪,偏殿炭火燒得旺,窗紙映出暖橘色的光。
這滿殿的暖意,不過是帝王爲婉嬪震怒時濺落的火星,偶然落進她這冷宮般的偏殿。
銅鏡前,蘇酥指尖掠過如瀑青絲,再過幾日戰事告捷,陛下班師那日必會大赦天下……
她將玉梳一擱,到那時,她便向太後請旨,出宮爲聖上祈福,宮牆外雲舒霞卷,從此天高海闊……如今管他爲誰動怒,總歸是龍歸滄海,與她再無幹系。
春蘭見小主未像往日般傷神,安心爲她挽好發,輕聲道:“小主許久不夢遊了,記得幼時常有的。”
蘇酥看着鏡中的自己摸着發髻,語氣恍惚:“是呢……也不知爲何,昨夜又犯了舊疾。”
春蘭將新添的銀炭撥得噼啪響,火光映亮她含笑的臉:“所幸沒着涼。如今炭火管夠,再不用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