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來了,和前世一樣,他是來爲慕寒煙解圍的。
只見一道明黃身影踏入殿內,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正是歷千撤,衆嬪妃頓時眼波流轉,目光癡纏地追隨那道身影,心底無不盼着能得君王一瞥,自入宮以來,尚未有人真正承寵,先前有蘇貴妃處處阻攔,如今蘇貴妃已貶爲答應,誰不想趁勢而上,成爲下一個寵冠六宮之人?
歷千撤卻視若無睹,徑直走向太後,向太後行禮後,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母後,婉嬪身子不適,讓她起來吧。”話音未落,已親手將慕寒煙扶起,並命人看座。太後指尖微顫,終究未再出聲。衆妃見狀,眼中難掩妒火與失落。
太後強壓怒意,冷聲道:“哀家倒不知,婉嬪有何過人之處,竟讓皇上不及商議便封了嬪位?況且她身子如此單薄,將來如何能爲皇室開枝散葉?”
歷千撤唇邊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聲線清寒:“朕出巡途中遭人下毒行刺,婉嬪出身醫藥世家,爲朕解了毒療傷,她家人俱已不在,孤身一人,朕便帶她回宮,回宮後事務繁雜,未及稟明母後,母後可要忍心降罪於朕?”
太後神色稍霽,終究不願與皇帝爭執:“既然如此,婉嬪救駕有功,封嬪也是應當,只是宮規禮儀,還需悉心教導。”
歷千撤聽完輕抿茶湯,淡然道:“不急,婉嬪近日體虛,待調養好些再學不遲。”
太後不再多言,目光掠過衆人,最終落在遠處末座那個安靜的身影上,蘇酥正垂眸端坐,仿佛周遭一切與她無關,太後見此唇角微揚,似有深意地說道:“婉嬪既於皇上有恩,理當重賞。”隨即吩咐宮人取來上等人參、赤金如意簪並十餘匹江南雲錦,悉數賞予慕寒煙。
“母後安排便是”,歷千撤頷首應下,目光卻如流雲般不經意掃過殿內,最終停在了角落裏的蘇酥身上。
她清減了不少,那身素色宮裝穿在身上,竟顯得有些寬鬆,勾勒出單薄的肩線。她低垂着頭,長睫如鴉羽般覆下,遮住了眼中神色,安靜得像一尊被人遺忘的瓷偶。
這般乖巧,反倒令人心生不安。
他記憶中的蘇酥,從來明豔張揚,會因他一個冷眼摔了茶盞,會爲他多看旁人一眼而紅了眼眶,可如今,她斂首低眉,仿佛將所有的鋒芒都收斂進了骨子裏。
她當真學乖了?還是說……這不過是一種以退爲進的新把戲?
可這驟然的、徹底的乖巧,卻像一把鈍刀,悄無聲息地割在他心上。
蘇酥垂眸不語,指尖無意識地捻着袖口那幾瓣用素銀線繡成的、簡約的蓮紋。殿內衆人的對話一字一句清晰傳來——連宮規都能爲她破例,這大概便是愛與不愛的區別吧。
前世的畫面如潮水般涌來:冷宮中那杯鴆酒、被關入獄中的父兄,還有慕寒煙懷上他子嗣時那抹刺眼的從容,她輕輕合眼,喉間泛起難以吞咽的苦澀,原來錯付真心,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婉嬪盈盈起身謝恩,腰肢如風拂柳,眼波淡然而從容,她順着皇帝的目光,略帶疑惑地望向角落。太後賞罷金玉,又拉着慕寒煙的手殷殷叮囑開枝散葉之事,滿殿嬪妃眼中妒火灼灼,唯有蘇酥仿佛置身事外。
向太後請安畢,皇上攜着慕寒煙率先離去,衆嬪妃也依序告退,珠環翠繞,笑語漸遠。蘇酥位份最低,便依禮靜候一旁,待那滿殿的喧囂與香風散盡,她才默默隨在人群最末,踏着長長的宮道,平靜地走回那偏遠的長信宮。
太後凝望着蘇酥漸遠的背影,指尖緩緩捻過腕間佛珠,似在沉吟。
身側心腹端嬤嬤低聲稟道:“太後,蘇答應像換了個人似的,方才在殿中一言不發,連莊妃出言相譏,她也只恪守有禮地聽着。”
太後眼波未動,語氣卻透出幾分深意:“從前若見皇上這般偏寵旁人,她早該摔盞鬧開,今日卻靜得像一尊泥塑。”
她話音微頓,似有不解:“倒像……被抽了魂一般。”
端嬤嬤近前半步,輕聲附和:“經歷這般風波,想必蘇答應也知進退、懂收斂了,若能從此沉穩下來,也是她的造化。”
太後微微頷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語氣卻依舊淡然:“傳話蘇家,選人入宮之事暫緩。既是要磨性子,便讓她再靜些時日。”
“是。”端嬤嬤領命退下。她心知太後終究是念着這侄女的,所謂磨礪,不過是爲她將來鋪路。
回到長信宮時,蘇酥已累得連裙裾都邁不動了。她扶着廊柱輕輕捶了捶酸脹的雙腿,向秋菊問道:“家中可有回信?先前托小安子帶出去那封,不知爹和哥哥收到沒有?”她當時還特意囑咐,萬不可因她之事亂了家中布局。
秋菊忙應聲道:“奴婢這就去御膳房尋小安子問一問。”冬日的青磚路還凝着寒氣,她一路小跑,待提着食盒回來時,日頭卻已掛在中天。“小主,小安子說您該用膳了。”她將一封信箋輕輕放在案幾上,指尖凍得微紅。
蘇酥展開信紙,父親熟悉的筆跡躍入眼中。可讀着讀着,她的手指漸漸收緊,信紙邊緣被攥出細痕。原來在她禁足期間,族中長老已開始物色新人,二房那個素來與她不合的堂妹蘇臨月,竟已被視爲接替她的人選。信紙在她手中沙沙輕響,那聲音微弱,猶如太後與蘇家大房之間無聲撕裂的舊約。
春蘭忍不住憤憤道:“他們把小主當什麼了?當初小主得勢時,一個個趨之若鶩,如今眼見小主暫處困境,就着急着想把二房的人塞上來攀附枝頭”
秋菊更是氣得捶了下桌案:“簡直欺人太甚!他們就不怕太後怪罪……”
“太後若是不同意,他們又怎敢輕舉妄動。”蘇酥將信紙緩緩折好,重新塞回信封,指尖在封口處輕輕摩挲。
秋菊聲音哽咽:“可太後……太後是看着小主長大的啊……”
“皇上日漸掌權,太後在宮中的日子也並不輕鬆,即便她心有不忍,族中長老爲保全利益,也會推着她做此決定。”蘇酥語氣平靜,“我們只管守好自己,其他事,不必理會。”
她微微一頓,唇邊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他們選誰都不打緊,只要別來擾我清淨就好。”隨即將信遞給春蘭:“燒了吧。”
火苗躥起,漸漸吞噬信紙,化作一縷青煙,仿佛也將往日種種執念,一並燃盡。
蘇酥開啓食盒,香氣四溢,油亮晶瑩的東坡肉泛着琥珀般的光澤,青白相間的蝦仁蜷臥在嫩蘆筍間,宮保雞丁浸潤在透亮的紅油裏,這似乎遠超答應位份該有的份例,秋菊見小主疑惑便連忙解釋:“小安子方才傳話,說是前線捷報頻傳,皇上心中喜悅,特賜宴六宮同慶。”
想來也是,如今有慕寒煙佳人在側,前線戰事又這般順利,皇上自然龍心大悅。蘇酥見這幾道菜色香味俱佳,便招呼還在憤憤不平的秋菊與春蘭一同坐下品嚐。兩人見了案上珍饈,也暫且收起愁容,執箸相視一笑。
那塊顫巍巍的東坡肉在唇齒間融化,油脂的豐腴與濃香,竟像一把鑰匙,驀然打開了記憶的囚籠,前世,她爲搏君王一點青眼,生生餓得輕飄飄,吃肉都成了奢望的算計;冷宮之中,連草根都成了救命糧。想到此,她幾乎要啞然失笑,如今雖身處微末,但能自在享用這等美味,已是上天垂憐,豈可辜負?心結既解,她便與身邊人一同埋頭用飯,滿室只聞碗箸輕碰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