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去陪陪你娘罷。”蘇沐風的聲音沉如古井投石,驚起往事漣漪,“當初便不該應下太後與長老的提議,宮門似海,早知如此,不如早早爲酥兒擇一門尋常親事……”
蘇紀之袖中的拳頭倏地攥緊,指節泛白。他望着父親鬢邊新添的霜色,喉頭一陣發苦:“妹妹如今被貶爲答應,在宮中定受盡委屈……我這四等侍衛的微末官職,人微言輕,連爲她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我這個做兄長的,實在無用。”
蘇沐風凝視着兒子,目光溫和卻帶着歲月的重量:“不必自責,這一切原也與你無關。”
蘇紀之心中明白父親的意思,先帝與當今聖上本就忌憚外戚坐大,從前妹妹貴爲貴妃時,他們唯有安分守己方能保全性命,他與父親只求家人平安,若酥兒在宮中安好,他們從不貪戀權位,可如今妹妹遭貶,這份小心翼翼的平衡,終究是被打破了。
蘇沐風摩挲着手中信箋,指腹撫過紙面,仿佛觸到一層秋霜般的冷硬,酥酥那曾經如杏花初綻般靈動的筆跡,如今竟似被規矩磨平了棱角,每一筆都工整如印,連句末的墨點都收斂了鋒芒,再不見當年那份飛揚灑落。
他忽然將信紙攥緊,喉結滾動,壓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嘆息與揪心,那個曾在杏花樹下蹦跳着喊“阿爹”的小丫頭,如今卻孤身困於深宮……他的酥酥,今年也才剛滿十五啊。
如今不能只坐着傷懷,他猛地抬眼,眸中銳光一閃,生生截斷了險些流露的哽咽:“家中可有可疑之人,查得如何了?”
蘇紀之會意,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樟木門。與父親一同步入書房,他將一張密信置於案上,神色凝重:“父親,我查到管家之子在妹妹出事前,突然與二房往來頻繁,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且此人之前還欠下賭債三百兩,近日竟悉數還清。”
啪!蘇沐風指節重重叩在紫檀案上,驚得檐下雀鳥四散,好個背主忘義的東西……,管家和二房在密謀什麼!他眼尾皺紋裏卻暗藏鋒刃:“按兵不動,繼續盯着,他們在密謀什麼,早晚會露出尾巴來。”
蘇紀之躬身領命:“是,我已經安排人繼續盯着他們。”
蘇沐風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還有下次給你妹妹捎信時……多備些銀錢帶去。”她如今在長信宮,日子定然艱難,酥酥信中總說一切安好,可他這做父親的,怎會不知深宮冷暖。
蘇紀之自幼最疼這個妹妹,聞言眼眶微熱:“是。宮中處處需要打點,我這就去備妥。”他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一個褪色的平安結——那是三年前妹妹入宮前夜,在廊下燈火中,她歪着頭笑得明媚,親手爲他系在腕上的。
宮裏,慈寧宮。
這月餘來的初一、十五朝見,蘇酥始終靜坐末席,低眉聽着莊妃對婉嬪綿裏藏針的話語。得知皇帝屢次去婉嬪宮中,莊妃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嫉恨,欲借太後之勢敲打這個新人。
太後高坐鳳座,不動聲色,任其發揮。
莊妃端出一副溫婉姿態,柔聲道:“太後,皇上身爲九五之尊,當效法天地好生之德,使恩澤遍灑六宮,婉嬪妹妹初入宮闈,許是尚未熟諳禮制,偶有疏失……還望太後多加指點,莫讓皇上因一時偏愛,失了祖宗法度。”
太後眼簾微抬,唇角漾開一抹似春水般瀲灩的笑意,那笑意裏含三分慈和,藏七分威儀,緩聲道:“哀家這賢德的兒媳,倒比哀家更懂得規勸君王,只是後宮之中,終究要以皇嗣綿延爲重。”
婉嬪任憑莊妃言語機鋒,始終容色清淡,不見波瀾,太後目光如細針刺向她,聲線清泠似覆冰綢緞:“婉嬪,你既得聖眷,當時時謹記‘獨木不成春’之理。哀家盼你能勸皇上雨露均施,早日爲皇家開枝散葉。”婉嬪依舊神色淡漠,只平靜應道:“臣妾謹記太後教誨。”
莊妃見目的已達,唇邊不禁浮起一絲得色。婉嬪終究不是太後嫡親的侄女,太後自然不會多加回護,任她獨占恩寵。
禮畢衆人散去,太後微側鳳首,對身旁端嬤嬤緩聲道:“這些日子瞧蘇酥,怎竟似斂了所有鋒芒,可是先前罰得重了?”
端嬤嬤躬身答:“許是蘇答應經事之後,深知進退,不再似往日那般任性了。”
太後輕嘆,語帶憐意卻不失威嚴:“她自幼在哀家身邊長大,冷落這些時日,也夠了。若她真有志於後位,便須明白,帝王之心從不專屬於一人,若再執拗下去,才是自斷前程。”
端嬤嬤會意,恭順應和:“太後慈心遠慮,蘇答應定能體會您的苦心。”
…………
元年臘月二十九,除夕已至。蘇酥正低頭繡着帕子,春蘭在一旁幾度欲言又止,終是輕聲道:“小主今年……怕是不能赴夕宴了,不如奴婢煮些餃子,咱們自己在屋裏過個年可好?”
蘇酥指間銀針未停,她本就不喜夕宴,往年陪在太後身邊時,只見嬪妃們爭奇鬥豔,個個使出渾身解數,只爲博歷千撤一顧,暗裏的較勁比台上的歌舞更累人,連口安生飯都吃不上,思及此,她唇角微彎:“如今這樣挺好,倒也清靜,你去讓小安子備些食材來,我同你們一塊包餃子。”
春蘭見小主如此不在乎,頓時眉眼舒展:“奴婢這就去辦。”話音未落,秋菊更是高興得已像只雀兒似的蹦到門前:“讓我去!我跑得快!”說着便一溜煙沒了影。
蘇酥與春蘭對視一笑,眸中俱是暖意。
暮色漸沉,金暉漫過窗櫺。三人圍坐案前,素手纖纖,不一會兒竹簾上便排滿了元寶似的餃子,蘇酥忽然輕笑,指尖在某只餃子上輕輕一按:“這裏面,我藏了枚銀錢。”春蘭會意,又悄悄往幾個餃子裏塞了銅板。
“今年誰吃到銀錢,便是最有福氣的。”蘇酥眼波流轉,掠過一絲狡黠,秋菊早已笑彎了眼,手下動作越發輕快,蒸騰的熱氣嫋嫋升起,模糊了三人含笑的面容。
氤氳水汽中,蘇酥有些恍惚,她想起幼時跟在太後身邊,那位威嚴的婦人一面教她爲後之道,一面命人傳授廚藝,“要拴住男人,先得拴住他的胃。”太後的話言猶在耳。但那時她親手熬的湯、做的點心,送到歷千撤面前,也不過換得一句“尚可”。
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三人圍坐開動,蘇酥低頭攪動着碗中白玉似的元寶,心中默禱:“願來歲能掙脫樊籠,願父母安康,所念之人皆順遂。”正想着,齒間輕輕一硌——竟是那枚藏着銀角的餃子。她唇角剛揚起笑意,卻瞥見一旁的秋菊鼓着腮幫,正努力把三四個餃子一齊塞進嘴裏,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活像只貪嘴的鬆鼠,那想吃到銀角的模樣,叫人忍俊不禁。
蘇酥忍不住笑出聲來,眼角泛起細碎水光,在燭下如晨露綴於杏花,她生得極美,鵝蛋臉瑩潤生輝,遠山眉含黛,春水眸漾波,此刻燭影搖紅,更襯得腮邊梨渦淺現,平添幾分嬌憨,秋菊看得癡了,連咀嚼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