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靜得只剩下蟬鳴。
蘇錦鯉盤腿坐在榻上,一只手還擋在額前遮着陽光。她剛才那句“給您挪個地兒”,說得無比自然,甚至還帶着幾分剛睡醒的熱情。
高慧妃站在那兒,頭上的金步搖在陽光下晃出一道刺眼的光圈。
她看着眼前這個頭發像雞窩、臉上帶印子、嘴角掛口水的女人,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腦門,兩邊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就是那個“溫婉可人”?
這就是那個“深得朕心”?
皇上的眼睛是被漿糊糊住了嗎?
“放肆!”
高慧妃還沒開口,她身邊的彩雲先炸了。彩雲上前一步,指着蘇錦鯉的鼻子,聲調尖細,“大膽蘇才人!見了慧妃娘娘不行大禮,還敢出言調笑?你把宮規置於何地?把娘娘的臉面置於何地?”
這一嗓子太尖,把樹上的蟬都嚇得停了叫聲。
蘇錦鯉被震得縮了縮脖子。
她腦子裏的那團漿糊終於被震散了一些。
哦。
不是來補覺的。
是來找茬的。
蘇錦鯉嘆了口氣,心裏有些遺憾。這回籠覺剛睡到一半,正是最香的時候,可惜了。
她慢吞吞地把腿從榻上挪下來。
因爲盤得太久,腿麻了。
腳剛沾地,蘇錦鯉身子一歪,差點跪在地上。幸好春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這一歪,在高慧妃眼裏,卻變成了心虛和腿軟。
高慧妃心裏的火氣稍微順了一些。
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知道怕就好。
她冷哼一聲,拂了拂衣袖,下巴抬得高高的:“蘇才人,本宮好心來看你,你就是這麼接駕的?這錦鯉宮的規矩,看來還得本宮教教你。”
蘇錦鯉借着春桃的力氣站穩了。
她感覺腿上像是有一萬只螞蟻在爬,又酸又麻。
她揉了揉僵硬的臉,努力擠出一個恭順的表情。
“臣妾……給慧妃娘娘請安。”
蘇錦鯉福了福身,動作有些遲緩,看着軟綿綿的,“娘娘恕罪。臣妾不知娘娘駕到,未能遠迎,實在是……有心無力。”
高慧妃看着她那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冷笑道:“有心無力?本宮看你是恃寵而驕吧?怎麼,有了皇上的口諭,連本宮都不放在眼裏了?”
這就是道送命題。
若是回答“沒有”,那就得解釋爲什麼大白天睡覺不接駕。
若是回答“不敢”,那就得跪下認錯領罰。
滿院子的宮女太監都屏住了呼吸,替這位新主子捏了一把汗。
蘇錦鯉卻沒覺得這是個難題。
在她的邏輯裏,遇到這種必須解釋但又很難解釋的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甩鍋。
而且要甩給一個對方絕對惹不起的人。
蘇錦鯉抬起頭,眼眶適時地紅了一圈。
她沒化妝,此刻臉色蒼白(餓的),頭發凌亂(睡的),身形搖晃(腿麻),看着確實有幾分楚楚可憐的病態。
“姐姐誤會了。”
蘇錦鯉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股子虛弱勁兒,“臣妾哪裏敢不把姐姐放在眼裏?實在是……實在是身不由己啊。”
高慧妃皺眉:“什麼身不由己?”
蘇錦鯉咬了咬嘴唇,臉上浮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羞澀和無奈。
“昨夜……昨夜侍奉皇上……”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啓齒,“皇上他……實在是……臣妾身子骨弱,沒經住折騰。今早起來,只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一樣,連骨頭縫都是疼的。”
高慧妃的臉瞬間綠了。
身後的彩雲臉也白了。
在場的宮女太監們全都低下了頭,耳朵卻豎得像兔子一樣。
這是能聽的嗎?
這是不花錢能聽的內容嗎?
蘇錦鯉卻像是沒看到衆人的反應,繼續用那種軟綿綿的語氣“訴苦”。
“皇上也是體恤臣妾,這才下了口諭,讓臣妾安心休養。”
她抬起眼皮,無辜地看着高慧妃,“姐姐您也知道,那是聖旨。皇上讓臣妾休養,臣妾若是不睡,那就是抗旨。臣妾這也是爲了聽皇上的話,這才貪睡了些……沒想到沖撞了姐姐。”
蘇錦鯉說着,又要往下跪,“若是姐姐覺得臣妾做得不對,那臣妾這就去跟皇上請罪,說臣妾不該聽皇上的話,不該休息……”
“你給本宮站好!”
高慧妃厲聲喝止。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那支金步搖晃得都要掉下來了。
這一招太毒了。
真的太毒了。
明面上是在認錯,實際上字字句句都在炫耀!
什麼“經不住折騰”?
什麼“渾身散了架”?
這是在告訴所有人,昨晚皇上對她有多寵愛,有多瘋狂嗎?
高慧妃嫉妒得指甲都掐進了掌心裏。她入宮三年,皇上對她雖然也有過寵愛,但也從未到這種“散架”的地步!
而且,蘇錦鯉把皇上搬出來當擋箭牌,讓她怎麼接?
她能說皇上不對嗎?
她能說“皇上讓你睡你也不能真睡”嗎?
那傳到皇上耳朵裏,就是她高慧妃善妒,連皇上的旨意都敢違抗!
這一拳,高慧妃用了十分的力氣,結果卻打在了一團沾了油的棉花上。
不僅沒傷到對方分毫,反而把自己惡心得夠嗆。
“你……”
高慧妃指着蘇錦鯉,手指頭都在哆嗦。
她想罵人。
想罵這個不要臉的狐媚子。
可是看着蘇錦鯉那副“我真的很虛弱、我都是聽老板話”的老實模樣,那些罵人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
蘇錦鯉見她不說話,又補了一刀。
“姐姐,您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蘇錦鯉關切地往前走了一步,“是不是這日頭太毒了?要不……您還是來榻上躺會兒?臣妾讓人給您拿個新枕頭?”
“不必了!”
高慧妃猛地後退一步,像是避瘟神一樣避開了蘇錦鯉。
她怕自己再待下去,會被這個女人氣得當場暈過去。
今天的下馬威,算是徹底搞砸了。
不僅沒立威,反而被塞了一嘴的狗糧。
“既然妹妹身子不適,那就好生歇着吧!”
高慧妃咬着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本宮宮裏還有事,就不多留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
剛走兩步,她突然停住了。
不行。
不能就這麼走了。
要是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那她高慧妃的臉往哪擱?明天整個後宮都會笑話她!
必須得做點什麼,哪怕是惡心惡心她也好。
高慧妃轉過身,目光落在身後那十幾個抬着箱子的太監身上。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對了,本宮今日來,特意給妹妹挑了幾樣賀禮。”
高慧妃指了指那些箱子,“都是本宮庫房裏的好東西,妹妹可千萬別嫌棄。”
她一揮手:“抬上來!”
太監們立刻上前,打開了箱蓋。
陽光下,一片五光十色,晃得人眼暈。
那是四座半人高的琉璃珊瑚樹。
通體用彩色琉璃燒制而成,枝杈繁復,每一根枝條上都掛着琉璃做的小花小果。看着倒是流光溢彩,富麗堂皇。
但蘇錦鯉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東西……
看着挺貴。
但是這顏色也太俗了。紅配綠,紫配黃,跟唱大戲似的。
最關鍵的是,這玩意兒它是玻璃(琉璃)脆啊。
擺在屋子裏,占地方不說,還得像供祖宗一樣供着。萬一哪天走路不小心碰倒了,碎了一地渣子,還得費勁去掃。
“這可是西域進貢的琉璃。”
高慧妃看着蘇錦鯉皺眉的樣子,心裏總算痛快了一點,“本宮一直舍不得擺出來。想着妹妹這裏清冷,擺上這些,也能添幾分喜氣。”
“彩雲,讓人給蘇才人搬進去。就擺在正殿最顯眼的位置,也好讓妹妹日日看着,念着本宮的好。”
高慧妃加重了語氣。
這就是個燙手山芋。
你要是擺着,看着惡心,還占地方。
你要是收起來,那就是對高位嬪妃的不敬,是不識抬舉。
你要是打碎了,那更是大罪過。
高慧妃終於找回了一點場子,臉上的表情恢復了高傲。
“多謝姐姐賞賜。”
蘇錦鯉行了個禮,臉上看不出喜怒,“姐姐破費了。”
“妹妹喜歡就好。”
高慧妃冷哼一聲,重新搭上彩雲的手,“擺駕回宮!”
太監那尖細的唱喏聲再次響起。
“恭送慧妃娘娘——”
浩浩蕩蕩的儀仗隊,如同來時一樣,卷着一陣香風和塵土,呼啦啦地走了。
錦鯉宮重新恢復了安靜。
只有院子中央,多了那四座花花綠綠的琉璃珊瑚樹,在陽光下閃爍着詭異的光芒。
蘇錦鯉站在原地,保持着行禮的姿勢。
直到那行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宮門口,她才直起腰。
“哎喲……”
她錘了錘腰,長出一口氣,“總算是走了。這大中午的,也不嫌熱。”
春桃和小李子從地上爬起來,兩個人背後的衣服都溼透了。
剛才那一幕,簡直比唱戲還精彩。
自家主子不僅沒吃虧,還把高慧妃氣得臉都綠了。這手段,這定力,簡直是深藏不露啊!
“娘娘!”
春桃一臉崇拜地湊過來,“您剛才那番話,說得太絕了!把慧妃娘娘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說什麼了?”
蘇錦鯉打了個哈欠,一臉茫然,“我說的都是實話啊。確實是皇上讓我休息的嘛。”
她踢着鞋子,走到那四座珊瑚樹面前。
蘇錦鯉圍着這幾個大家夥轉了兩圈。
伸出手,摸了摸那冰涼的琉璃枝杈。
“嘖。”
蘇錦鯉砸吧了一下嘴,一臉的嫌棄。
“春桃。”
“奴婢在。”
“你說,這慧妃娘娘是不是腦子不太好使?”
春桃嚇得趕緊捂嘴:“娘娘慎言!”
蘇錦鯉指着那珊瑚樹:“你看這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擺在屋裏還怕撞着,當柴火燒都嫌它不着火。除了招灰,還有什麼用?”
她嘆了口氣,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
“這麼大的個頭,這麼多人抬過來,多費勁啊。”
“她要是真想送禮,哪怕賞我兩斤五花肉呢?那多實在啊。紅燒也好,回鍋也罷,好歹能填飽肚子。”
“再不濟,送兩壇子醃菜也是好的。”
蘇錦鯉搖了搖頭,對高慧妃的品味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把這堆破爛搬到庫房去吧。別擺在正殿,看着眼暈,影響我食欲。”
蘇錦鯉揮了揮手,轉身又爬回了她的榻上。
“行了,別吵我了。剛才夢見吃肘子,剛啃了一半就被叫醒了。我得趕緊睡回去,看看還能不能接上。”
說完,她把被子一蒙,再次進入了夢鄉。
……
錦鯉宮的大門口。
一個穿着粉色比甲的小宮女,正蹲在牆角假裝系鞋帶。
她是高慧妃特意留下來“聽牆角”的。
蘇錦鯉的那番話,一字不漏地鑽進了她的耳朵裏。
“腦子不好使……”
“破爛……”
“還不如兩斤五花肉……”
小宮女聽得心驚肉跳。
她系好鞋帶,站起身,飛快地朝着瑤光宮的方向跑去。
一刻鍾後。
瑤光宮內。
“啪!”
又一只價值連城的粉彩花瓶,在高慧妃的腳下變成了碎片。
“五花肉?!”
高慧妃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震得屋頂的灰塵都落了下來。
“她說本宮賞的東西是破爛?!還不如豬肉?!”
“她是豬嗎?!”
“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
高慧妃氣得眼前發黑,身子晃了兩晃,一屁股跌坐在軟榻上。
彩雲趕緊給她撫着胸口順氣:“娘娘息怒!娘娘保重鳳體啊!”
高慧妃抓着彩雲的手,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眼神裏燃燒着熊熊怒火。
“蘇錦鯉……”
“本宮與你勢不兩立!”
“你給本宮等着!過幾日的御花園賞花宴,本宮若是不讓你當衆出醜,跪在地上求饒,本宮就不姓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