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石頭。
那一問之後,沒有人說話。
只有遠處不知哪棵樹上的蟬,還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僵在半空,那顆紫檀木珠子被她捏出了汗。她盯着蘇錦鯉,胸口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上不去,也下不來。
她活了六十歲。
經歷過先皇駕崩,見過奪嫡之爭,鬥過無數後宅婦人。
她想過蘇錦鯉會哭。
想過蘇錦鯉會鬧。
甚至想過蘇錦鯉會嚇得昏死過去。
唯獨沒想過,她會問菱粉糕。
那是菱粉糕嗎?
那是安國公府的臉面,是三百口人的性命,是皇權的威壓!
老夫人張了張嘴,喉嚨裏發出一聲渾濁的氣音。她側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張嬤嬤。
張嬤嬤也是一臉活見鬼的表情。
她低下頭,拼命咬着下嘴唇,肩膀卻控制不住地抖動。
安國公蘇振雄站在窗前,原本背在身後的手,此刻尷尬地垂在身側。他看着這個平日裏被他忽視的庶女,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剛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怪物。
“你……”
蘇振雄開了口,聲音有些發飄。
“你剛才問什麼?”
蘇錦鯉站在大廳中央。
她沒有察覺到氣氛的詭異。
或許察覺到了,但她不在乎。
在她的世界裏,吃飯是頭等大事,比天塌下來還要大。
她眨了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角,似乎還在回味剛才那塊糕點的味道。
“父親,”蘇錦鯉重復道,語氣比剛才還要誠懇,“女兒問,宮裏是不是頓頓都有菱粉糕吃?剛才那塊菱粉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女兒沒吃夠。”
蘇振雄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
那股憋在胸口的怒火,竟然奇跡般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荒謬的無力感。
他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大道理。
什麼家族大義。
什麼光宗耀祖。
什麼身爲蘇家女兒的責任。
現在,這些話全都被這一塊菱粉糕給堵了回去。
跟一個傻子談大義,是對牛彈琴。
跟一個吃貨談責任,是浪費口舌。
蘇振雄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眼前的荒唐畫面。
“有。”
他咬着牙說道。
“宮裏什麼都有。別說菱粉糕,就是龍肝鳳髓,只要你想吃,御膳房也能給你做出來。”
蘇錦鯉的眼睛瞬間亮了。
那光芒比剛才聽到“榮華富貴”時還要耀眼。
她往前走了一步,迫不及待地追問:“那有蟹黃包嗎?要那種皮薄得像紙,一咬開流一勺油的。”
蘇振雄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頭:“有。”
“有佛跳牆嗎?要用鮑魚、海參、魚唇燉上三天三夜的那種。”
“有。”
“有熊掌嗎?聽說那東西大補。”
“有!都有!”
蘇振雄有些不耐煩了,聲音提高了幾分,“皇宮大內,集天下之養,怎麼會缺你一口吃的?”
得到肯定的答復,蘇錦鯉臉上的表情變了。
原本那種被迫營業的茫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
她雙手合十,輕輕拍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太好了。”
蘇錦鯉由衷地感嘆道。
“父親剛才說,入宮是去享福的。女兒原本還以爲父親是在哄我,沒想到是真的。既然夥食這麼好,那女兒就放心了。”
她這一臉“賺到了”的表情,讓跪在地上的蘇凌玥徹底忘了哭。
蘇凌玥抬起頭,看着自家妹妹。
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慢慢直起了腰杆。
剛才那種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愧疚感,正在一點點退潮。
原本,她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爲了自己的愛情,把親妹妹推向了火坑。
可現在看看蘇錦鯉這副模樣?
這是火坑嗎?
在她眼裏,這分明就是個裝滿了食物的米缸!
蘇凌玥心裏冷笑了一聲。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她蘇凌玥追求的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她要的是靈魂的共鳴,是自由的天空。
而蘇錦鯉呢?
她只看得到眼前的米粒。
只要給她一口吃的,哪怕是把她關在籠子裏,她也能樂出聲來。
這等人,俗不可耐。
既然她只想要吃的,那就讓她去宮裏吃個夠吧。自己這也算是成全了她,各取所需,何來虧欠?
想到這裏,蘇凌玥眼中的淚水幹了。
她整理了一下裙擺,微微揚起下巴,看向蘇錦鯉的眼神裏,少了幾分歉意,多了幾分高高在上的憐憫。
“錦鯉,”蘇凌玥開口道,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清冷,“既然你願意,那是再好不過。宮中雖富貴,但也規矩森嚴。你進去後,只管吃喝便是,莫要多嘴多舌,免得給家裏招災。”
這話聽着是叮囑,實則是警告。
警告她是個沒腦子的,進宮閉嘴就行。
蘇錦鯉轉過頭,看了一眼這位嫡姐。
她心裏也在嘆氣。
姐姐真是讀書讀傻了。
放着皇宮那種包吃包住、還有公費醫療的好單位不去,非要跑去將軍府當牛做馬。
聽說那將軍府的老夫人是個厲害角色,每日天不亮就要兒媳婦去立規矩。
聽說那將軍還有兩個青梅竹馬的表妹,整日賴在府裏不走。
聽說那將軍常年駐守邊關,一年回不來幾次。
這哪裏是嫁人?
這分明是去服苦役。
蘇錦鯉搖了搖頭。
算了,人各有志。
既然姐姐想去吃苦,那就讓她去吧。自己去宮裏幫她把那份福給享了。
蘇錦鯉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老夫人和安國公。
“祖母,父親。”
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老夫人心裏一緊。
怎麼?這丫頭反應過來了?要反悔?
她握緊了拐杖,準備隨時叫人動手。
蘇錦鯉深吸一口氣,鄭重其事地說道:“既然姐姐不想去,那我去。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安國公眉頭一皺。
果然。
就知道沒這麼簡單。
剛才的傻氣怕不是裝出來的?
現在是要獅子大開口了?
要錢?
要權?
還是要給她的生母抬位份?
安國公在心裏迅速盤算着價碼。只要她肯上轎,這些身外之物,給了也就給了。
“你說。”安國公沉聲道,“只要不過分,父親都依你。”
正廳裏的氣氛再次緊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蘇錦鯉的“條件”。
蘇錦鯉看着安國公,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能不能……把咱們家大廚房的王廚子帶進宮去?”
噗嗤——
角落裏的張嬤嬤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她趕緊捂住嘴,把頭埋到了胸口,肩膀抖得像是在篩糠。
安國公的表情僵住了。
老夫人的拐杖差點滑脫手。
蘇錦鯉似乎沒察覺到衆人的異常,還在一本正經地解釋:“我看過話本子,聽說人都戀舊,胃也戀舊。宮裏的廚子雖然好,但我怕他們做不出咱們家櫻桃肉的那個味兒。萬一我吃不好,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在陛下面前就容易說錯話……”
“行了!”
安國公猛地一揮手,打斷了她的碎碎念。
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
他這輩子在朝堂上跟人勾心鬥角,都沒今天這麼累。
“帶!”
安國公咬牙切齒地說道。
“別說一個王廚子,你要是願意,我把整個大廚房連鍋帶灶都給你搬進宮去!”
蘇錦鯉眼睛一亮:“真的?那我想把王廚子用的那口滷肉的大缸也帶上,那是老滷,味道正。”
“帶!”
安國公吼道,“現在就讓人去搬!還有什麼?還要帶什麼?”
蘇錦鯉認真地想了想:“沒了。只要有王廚子,我就放心了。”
她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那種要把牢底坐穿……不,要把皇宮吃穿的堅定神情。
“那女兒這就回去收拾東西了。”
蘇錦鯉對着老夫人和安國公福了福身,動作竟然比剛進來時輕快了不少。
“女兒告退。”
說完,她轉身就走。
那腳步輕盈得像是要去赴宴,而不是去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老夫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她靠在椅背上,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
“這丫頭……”老夫人搖了搖頭,“是個有福的。傻人有傻福。”
安國公冷哼一聲:“傻點好。傻點聽話。若是像凌玥這樣太有主意,反而是禍害。”
說完,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蘇凌玥。
“還不滾回你的院子去?明日錦鯉上了轎,你就給我滾去莊子上待嫁!這輩子別讓我再看見你那副爲了男人要死要活的樣子!”
蘇凌玥咬着嘴唇,從地上爬起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對着父親和祖母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帶着一股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
但在安國公眼裏,那就是個笑話。
……
半個時辰後。
錦繡閣。
原本冷清的小院,此刻熱鬧得像是過年。
一箱箱東西如流水般被送了進來。
那是老夫人私庫裏的好東西。
那是安國公爲了安撫女兒特意批下來的賞賜。
整匹的雲錦,成套的赤金頭面,還有那一盒盒從庫房裏翻出來的頂級燕窩、人參。
更有御膳房送來的食盒,擺滿了一整張桌子。
丫鬟春桃站在桌邊,手裏拿着一塊抹布,卻不知道該擦哪裏。
她看着這滿屋子的富貴,眼眶紅紅的。
“小姐……”
春桃帶着哭腔喊了一聲。
蘇錦鯉正坐在桌邊,手裏抓着一只剛送來的醬鴨腿,吃得滿嘴流油。
聽到春桃的哭聲,她抬起頭,含糊不清地問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春桃搖搖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小姐,您怎麼還吃得下啊?那可是皇宮啊!那是虎狼窩!奴婢聽人說,宮裏的娘娘們爲了爭寵,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下毒、陷害、巫蠱……您這麼單純,進去了還不被人連皮帶骨吞了?”
春桃越說越傷心。
“而且,那是替嫁啊!萬一陛下發現了,那是欺君之罪,是要砍頭的!您爲了大小姐,爲了這個家,犧牲太大了……”
蘇錦鯉咽下嘴裏的鴨肉。
她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
然後,她站起身,走到那個裝滿珍珠的紅漆盒邊,隨手抓了一把。
圓潤的珍珠在她指間滑動,發出悅耳的聲響。
“春桃。”
蘇錦鯉舉起一顆拇指大的東珠,對着陽光照了照。
“你看這珠子,圓嗎?”
春桃抽噎着點頭:“圓。”
“亮嗎?”
“亮。”
“這一顆,夠咱們以前一個月的月錢嗎?”
春桃愣了一下:“夠……夠一年的。”
“那不就結了。”
蘇錦鯉把珠子扔回盒子裏,發出一聲脆響。
她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這一屋子的金銀珠寶,也像是在擁抱她即將到來的美好未來。
“哭什麼哭?”
蘇錦鯉笑得見牙不見眼。
“你看看這些東西。昨天咱們有嗎?沒有。明天咱們還會有更多。”
她指了指桌上的醬鴨腿。
“以前想吃個鴨腿,還要看大廚房管事的臉色。現在呢?我想吃鴨腿,他們就把整只鴨子送來,還得問我鹹淡合不合適。”
“王廚子也要跟着咱們一起去。以後我想吃櫻桃肉就吃櫻桃肉,想吃水晶肘子就吃水晶肘子。”
蘇錦鯉走到春桃面前,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淚。
“傻丫頭。”
“這是去享福,不是去送死。”
“什麼爭寵?什麼手段?只要咱們不爭,誰會來跟咱們鬥?”
“我就想找個地方躺着,吃好喝好,長命百歲。”
“這宮裏,不用生孩子,不用管家,不用伺候公婆。每天睜眼就是吃,閉眼就是睡。這不是神仙日子是什麼?”
春桃聽得一愣一愣的。
她看着自家小姐那張紅潤的臉,突然覺得,小姐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蘇錦鯉拍了拍春桃的肩膀。
“行了,別哭了。去,把那盒珍珠收起來。再去拿兩只醬鴨腿,咱們路上吃。”
她重新坐回桌邊,捏起一塊晶瑩剔透的桂花糕,塞進嘴裏。
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蘇錦鯉滿足地眯起了眼睛,發出一聲由衷的感嘆:
“入宮真是太好了!”
“你看,這還沒正式上任呢,福利就這麼好了!”
“我已經開始期待明天的早餐了。”
春桃:“……”
她看着自家小姐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把到了嘴邊的“可是”又咽了回去。
或許,小姐真的能在那吃人的皇宮裏,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來?
畢竟,誰會去跟一條只想曬太陽的鹹魚過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