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東邊的日頭剛冒了個尖兒。
錦鯉宮裏,春桃端着銅盆進屋,手一抖,水差點灑出來。
她看見蘇錦鯉已經坐在妝台前了。
自家主子沒賴床。
不僅沒賴床,甚至連衣裳都穿好了。一身藕荷色的宮裝,頭發梳了個乖巧的垂雲髻,手裏正捏着一支素銀簪子比劃。
“娘娘?”春桃把銅盆放下,“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蘇錦鯉把簪子插進發髻裏,對着銅鏡照了照。
“今兒個是個好日子。”
蘇錦鯉站起身,理了理裙擺,“皇上雖然免了我的晨省,但這禮尚往來的規矩不能廢。慧妃姐姐昨日那麼‘關照’我,送了那麼重的禮。我這個做妹妹的,要是不去皇後娘娘面前替她表表功,那不是顯得我不懂事嗎?”
她轉過身,指了指院子角落。
那裏放着個蓋着油布的竹筐。
“叫上小李子,把那筐寶貝抬上。”
蘇錦鯉嘴角勾起一抹笑,“咱們去鳳儀宮。讓六宮的姐妹們都開開眼,見識見識慧妃姐姐的大手筆。”
……
鳳儀宮正殿。
地龍燒得暖烘烘的,瑞腦香的煙氣在鎏金博山爐裏嫋嫋升起。
皇後端坐在鳳座上,手裏捧着一盞茶,眼皮半垂,聽着底下的妃嬪們說話。
高慧妃坐在左首第一位。
她今日穿了一身胭脂紅的遍地金織錦,臉上敷了厚粉,嘴唇塗得殷紅。她手裏捏着帕子,眼神不住地往殿門口瞟。
按照那個藥量,蘇錦鯉這會兒應該拉得下不了床了。
只要蘇錦鯉今日告病,她就有話頭。
她可以說蘇錦鯉福薄,受不起皇上的恩寵。也可以說蘇錦鯉嬌氣,剛免了晨省就開始裝病邀寵。
總之,只要蘇錦鯉倒黴,她就高興。
底下的麗嬪手裏剝着橘子,笑着湊趣:“慧妃娘娘今日氣色真好,可是遇上了什麼喜事?”
高慧妃睨了她一眼,嘴角微揚:“本宮能有什麼喜事?不過是昨日去看了看新來的蘇才人,見她是個懂事的,心裏寬慰罷了。”
“娘娘真是菩薩心腸。”麗嬪奉承道,“聽說您還賞了不少好東西?”
“不過是些玩物,給她解解悶。”
高慧妃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護甲,“也就是本宮心善,看不得新人受冷落……”
話音未落,殿門口傳來太監尖細的唱喏聲。
“蘇才人到——”
高慧妃的手指一僵,護甲刮在茶盞上,發出刺耳的“滋啦”聲。
殿內說話的聲音瞬間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那個本該躺在床上哎呦叫喚的人,此刻正邁着輕快的步子走了進來。
蘇錦鯉面色紅潤,步履穩健。
她身後跟着兩個小太監,哼哧哼哧地抬着一個蓋着油布的大竹筐。那竹筐看着有些髒舊,跟這金碧輝煌的鳳儀宮格格不入。
高慧妃的眼皮跳了兩下。
怎麼回事?
沒用?
還是沒燒?
蘇錦鯉走到殿中央,規規矩矩地跪下,給皇後行了個大禮。
“臣妾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皇後放下茶盞,目光在那竹筐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蘇錦鯉臉上。
“蘇才人,皇上不是免了你的晨省嗎?怎麼今日來得這麼早?”
蘇錦鯉直起身,臉上帶着那種標志性的、憨直的笑容。
“回娘娘的話。”
蘇錦鯉轉過身,對着高慧妃福了福,“臣妾今日來,是特意來感謝慧妃姐姐的。”
高慧妃心裏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謝本宮?”高慧妃強撐着笑臉,“妹妹客氣了,不過是些許賞賜,何足掛齒。”
“那怎麼行!”
蘇錦鯉一臉認真,“姐姐昨日不僅親自來看臣妾,還賞了那麼貴重的珊瑚樹。更讓臣妾感動的是,姐姐連臣妾小廚房的用度都想到了,特意讓人送來了一筐頂級的銀絲炭。”
她指了指身後的竹筐。
“臣妾從沒見過這麼好的炭,心裏惶恐。想着這樣的好東西,臣妾不敢獨享,也不敢私藏。所以特意抬過來,請皇後娘娘過目,也想讓各位姐妹們都沾沾姐姐的光。”
大殿裏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送炭?
高慧妃什麼時候這麼體貼下人了?
皇後挑了挑眉,身子微微前傾:“哦?慧妃賞的炭?抬上來本宮瞧瞧。”
兩個小太監把竹筐抬到了大殿正中。
蘇錦鯉上前,一把掀開了油布。
黑黝黝的木炭暴露在衆人的視線裏。看着確實是上好的銀絲炭,切口整齊,泛着銀光。
皇後看了一眼,沒看出什麼名堂。
“這炭看着確實不錯。”皇後淡淡地說道,“慧妃有心了。”
高慧妃鬆了一口氣。
看來這傻子沒發現。
她剛想開口謙虛兩句,就把這事兒揭過去。
蘇錦鯉卻突然皺起了鼻子。
她湊近那筐炭,用力吸了兩下,臉上露出了那種“求知若渴”的表情。
“娘娘。”
蘇錦鯉抬起頭,看着皇後,“臣妾有個疑問,想請教娘娘。”
“你說。”
“這炭……”蘇錦鯉撓了撓頭,“它有一股味兒。”
高慧妃的手猛地攥緊了帕子。
蘇錦鯉繼續說道:“臣妾鼻子靈,聞着這炭裏頭,好像帶着一股子苦杏仁的味兒。挺香的,就是有點沖。臣妾昨晚試着燒了一小塊,結果熏得臣妾有些頭暈胸悶,還有點想吐。”
她一臉天真地看着高慧妃。
“姐姐,這是不是什麼西域進貢的新品種?叫什麼‘杏仁香炭’之類的?是不是臣妾身子骨太賤,受不起這種熏香的好東西?”
“杏仁味?”
皇後的眼神瞬間變了。
她掌管六宮多年,什麼陰私手段沒見過?
炭裏有味兒,那絕不是什麼好事。
高慧妃的臉白了。她剛想站起來辯解,皇後已經開口了。
“容嬤嬤。”
皇後喊了一聲。
一個頭發花白、滿臉嚴肅的老嬤嬤從皇後身後走了出來。這是皇後的陪嫁,懂醫理,更是宮裏的老人精。
“去看看。”皇後指了指那筐炭。
容嬤嬤應了一聲,走到竹筐前。
她先是低頭聞了聞,眉頭皺了起來。
接着,她從袖子裏掏出一根銀針,在那木炭表面刮了刮,刮下一點細膩的粉末。
她沾了一點粉末,放在鼻尖下細細地嗅。
高慧妃坐在椅子上,感覺屁股底下像是長了釘子。她想說話,可是喉嚨像是被堵住了。
大殿裏安靜得嚇人。
只能聽見容嬤嬤那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半晌。
容嬤嬤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黑灰。
她轉過身,對着皇後跪下,聲音沉穩,傳遍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回稟娘娘。”
“這炭裏,混了巴豆霜。”
轟——
大殿裏像是炸了個雷。
妃嬪們嚇得花容失色,紛紛拿帕子捂住口鼻,像是那筐炭是什麼吃人的猛獸。
巴豆霜!
那是瀉藥!是毒!
若是在密封的屋子裏燒起來,那煙氣吸進去,或者是熏了食物,輕則上吐下瀉,重則脫水傷身!
這是要害人性命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像刀子一樣扎向了高慧妃。
高慧妃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皇後娘娘!”
高慧妃的聲音都在發顫,“冤枉啊!臣妾冤枉!臣妾只是讓人送了內務府領來的銀絲炭,絕不知道裏面有什麼巴豆霜!定是……定是底下那群奴才辦事不力,或者是內務府的人搞錯了!”
她不能認。
打死也不能認。
這要是認了,那就是謀害嬪妃的大罪!
皇後冷冷地看着她,眼神裏沒有一絲溫度。
“辦事不力?”
皇後冷笑一聲,“慧妃,你宮裏的人,什麼時候辦事這麼不力了?送給蘇才人的東西,竟然能混進這種虎狼之藥?”
“臣妾真的不知情!”高慧妃眼淚流了下來,妝都花了,“臣妾與蘇妹妹無冤無仇,爲何要害她?定是有人陷害臣妾!”
就在這時,蘇錦鯉突然發話了。
她捂着胸口,一臉的後怕,眼睛瞪得溜圓。
“天哪……”
蘇錦鯉聲音發顫,“原來……原來這東西有毒?臣妾還以爲是姐姐特意賞的熏香呢!昨晚臣妾要是多燒兩塊,這會兒是不是就……”
她身子晃了晃,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
春桃趕緊扶住她。
蘇錦鯉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高慧妃,突然往前走了一步,跪在了高慧妃身邊。
“皇後娘娘!”
蘇錦鯉抬起頭,一臉誠懇地看着皇後,“您別怪罪慧妃姐姐。姐姐對臣妾那麼好,連珊瑚樹都舍得賞,怎麼會害臣妾呢?”
“這肯定是個誤會!”
蘇錦鯉言辭懇切地爲高慧妃“開脫”,“想必是這巴豆霜長得像炭粉,姐姐宮裏的下人不小心弄混了。或者是這炭本身就長得特別,姐姐也是被蒙在鼓裏的。”
“姐姐定是一片好心,只是……只是這好心差點辦了壞事。”
高慧妃聽着這話,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
這哪裏是求情?
這是在往她心窩子上捅刀子!
什麼叫長得像?巴豆霜是白的,炭粉是黑的,瞎子才看不出來!
什麼叫一片好心辦壞事?這就是坐實了東西是她送的!
皇後看着蘇錦鯉那副“傻白甜”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是個聰明的。
知道借刀殺人,還把刀柄遞得這麼順手。
既然刀都遞過來了,她這個做皇後的,自然要好好用一用。
“蘇才人,你太良善了。”
皇後嘆了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後宮裏,不是誰都像你這般單純。”
皇後轉過頭,目光如電,射向高慧妃。
“慧妃。”
“東西是你宮裏送出去的,人是你指派的。你說你不知情,誰能作證?”
“就算你真的不知情,那就是治下不嚴,識人不明!”
皇後猛地一拍鳳椅扶手。
“身爲衆妃之首,不僅不能友愛新人,反而送出這種害人的東西。若是今日蘇才人有個三長兩短,你擔待得起嗎?皇上若是知道了,你該如何交代?”
高慧妃趴在地上,渾身冰涼。
她知道,今天這跟頭是栽定了。
皇後這是抓住了把柄,要狠狠地踩她一腳。
“臣妾……臣妾知罪。”高慧妃咬着牙,額頭貼着冰涼的地磚,“是臣妾疏忽,臣妾願領責罰。”
“念在未鑄成大錯,蘇才人又替你求情的份上。”
皇後收起怒容,恢復了那副端莊的模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傳本宮懿旨。”
“慧妃高氏,行事不端,賞賜不當,致使宮闈不寧。罰閉門思過半月,抄寫宮規十遍。罰俸三月。”
“這筐炭,沒收。”
“至於你宮裏那些經手的奴才,全部送去慎刑司,嚴加審問!本宮倒要看看,是誰這麼大的膽子!”
高慧妃的身子軟了下去。
完了。
她的心腹太監王得全,肯定是保不住了。
而且閉門半月,抄寫宮規,這面子算是丟盡了。
“謝……皇後娘娘恩典。”高慧妃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皇後轉頭看向蘇錦鯉,臉上露出了慈愛的笑容。
“蘇才人受驚了。”
“你是個好的,識大體,懂進退。”
“傳本宮的話,賞蘇才人上等血燕兩盒,安神香十盒,錦緞四匹。再讓太醫院送些補品過去,好好壓壓驚。”
蘇錦鯉立刻磕頭謝恩,臉上笑開了花。
“謝皇後娘娘賞賜!娘娘真好,娘娘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這場鬧劇,在皇後的威嚴和蘇錦鯉的“感激”中落幕了。
高慧妃失魂落魄地站起來,由彩雲扶着,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她今日不僅沒害成蘇錦鯉,反而折損了心腹,丟了臉面,還被皇後抓住了把柄。
她恨啊。
恨得牙根癢癢。
蘇錦鯉領了賞賜,也帶着春桃往外走。
走到殿門口,兩撥人撞上了。
高慧妃停下腳步,惡狠狠地瞪着蘇錦鯉,眼神像是要吃人。
“蘇才人。”
高慧妃壓低了聲音,語氣森然,“你好手段。今日之恥,本宮記下了。”
蘇錦鯉眨了眨眼。
她停下腳步,並沒有像高慧妃預想的那樣露出得意的嘴臉。
相反,她往高慧妃身邊湊了湊。
那張白白淨淨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天真無邪、人畜無害的表情。
她俯下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道:
“慧妃姐姐,你別難過了。”
“其實吧,我也不是非要告狀。”
蘇錦鯉嘆了口氣,一臉的惋惜。
“就是那炭吧,確實不能燒,燒了容易拉肚子,影響我吃飯。”
“姐姐若是真心疼妹妹,下次別送這些花裏胡哨還要命的東西了。”
蘇錦鯉抬起頭,那雙眼睛亮晶晶的,滿含期待地看着臉色鐵青的高慧妃。
“姐姐,以後賞東西,能直接賞五花肉嗎?”
“要肥瘦相間的那種。”
“那個……臣妹愛吃。”
高慧妃的瞳孔猛地收縮。
五花肉。
又是五花肉!
一股腥甜的氣息涌上喉嚨。
高慧妃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兩晃,如果沒有彩雲死死撐着,她怕是當場就要撅過去。
“你……你……”
高慧妃翻着白眼,指着蘇錦鯉,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蘇錦鯉見她不說話,以爲她是默認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啊!”
蘇錦鯉開心地拍了拍手,“多謝姐姐!姐姐慢走!姐姐回去好好休息!”
說完,她帶着春桃,邁着歡快的步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只留下高慧妃站在風口裏,看着那個遠去的背影,氣得渾身發抖,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悶氣。
“回宮……”
高慧妃虛弱地說道。
“本宮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