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的漢中大營,晨霧如絲。
韓信被兩名親兵攙扶着登上步輿時,天色還是墨青的。輿轎是臨時趕制的,竹制骨架蒙着青布,四角懸着的銅鈴在晨風中發出細碎的輕響。這待遇不尋常——蜀漢軍中,除諸葛亮本人外,極少有將領能乘輿赴會。
“丞相在何處議事?”韓信問抬輿的軍士。
“回將軍,在觀星台。”
韓信心中一沉。觀星台不是尋常議事之所,那是諸葛亮夜觀天象、占卜吉凶的禁地,平除了幾個親信謀士,連魏延這樣的重將都不得擅入。選擇在那裏議事,本身就是一個信號。
輿轎穿行在黎明前的營寨中。韓信透過青布縫隙向外望去,只見沿途崗哨比往多了數倍,而且都是白毦兵——諸葛亮的親衛精銳。他們執戟而立,在晨霧中如同沉默的石像,唯有眼中偶爾閃過鷹隼般的銳利。
不對勁。
這不像是一次普通的軍事會議,更像是一場精心布置的...檢驗?審判?韓信的手按在輿轎扶手上,指尖因用力而發白。他能感到傷口在隱隱作痛,但比傷口更清晰的是腦海中馬謖的記憶——那些關於諸葛亮、關於蜀漢朝堂、關於權力鬥爭的記憶碎片,正在與他的意識快速融合。
“將軍,到了。”
輿轎停下。韓信掀開轎簾,眼前是一座三層木台,依山而建,飛檐鬥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台前立着兩排白毦兵,爲首的校尉他認識,叫陳震,是諸葛亮從荊州帶來的老人。
“馬將軍,”陳震抱拳行禮,臉上沒什麼表情,“丞相已在台上等候。請將軍...獨自登台。”
“我的親兵...”
“丞相有令,今之議,涉及軍國機密,閒雜人等不得靠近百步之內。”陳震的聲音平靜,但不容置疑。
韓信盯着他看了片刻,緩緩點頭。他扶着竹杖艱難起身——這傷是真的重,每走一步都牽扯着肋下的傷口。兩名親兵想要攙扶,被陳震抬手制止。
“丞相說,若將軍傷重難行,可改再議。”
這是最後一道試探。韓信笑了,那笑容中有屬於韓信的狂傲,也有屬於馬謖的倔強:“謖雖傷重,尚未至不能行步。”
他推開竹杖,一步步向木階走去。九級台階,平時不過瞬息之間,此刻卻如登天梯。他能感到傷口在滲血,能感到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也能感到台上投下的數道目光——審視的,懷疑的,警惕的。
最後一階。韓信抬頭,看見了觀星台上的景象。
台中央擺着一張巨大的沙盤,隴右地形一覽無餘。沙盤周圍站着五個人:羽扇綸巾的諸葛亮站在正北,面朝南方;他左側是長史楊儀、參軍蔣琬;右側是尚書令李嚴、護軍陳到。
五雙眼睛同時看向韓信。
那一瞬間,韓信感到的不是壓力,而是荒謬——八百年前,他曾在未央宮面對劉邦和呂後的猜忌;八百年後,他竟要在觀星台面對諸葛亮和蜀漢重臣的審視。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又總是殘忍地輪回。
“幼常來了。”諸葛亮率先開口,聲音溫和,但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沒有笑意,“傷重若此,不必行禮。賜座。”
一名侍從搬來胡床。韓信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向諸葛亮躬身——幅度不大,但足夠恭敬,也足夠讓傷口劇痛:“謖拜見丞相,拜見諸位大人。”
禮數周全,無可挑剔。這是馬謖記憶中反復演練過的,是荊州士族子弟刻在骨子裏的教養。
李嚴忽然開口:“馬將軍街亭一役,以少勝多,力挽狂瀾,實乃大漢之幸。”這位尚書令聲音洪亮,臉上帶着笑容,但笑意未達眼底,“只是聽聞將軍此戰用兵之法,與往所學大相徑庭,不知是何機緣?”
來了。第一刀就直指要害。
韓信緩緩直起身,目光平靜地看向李嚴:“嚴公明鑑。謖往讀兵書,如觀紙上山水;親歷戰陣,方知紙上得來終覺淺。街亭絕境,若按常法,必死無疑。唯有拋卻成規,以奇制勝。”
“奇在何處?”這次問話的是蔣琬,這位未來的蜀漢接班人聲音沉穩,眼中卻閃着探究的光。
韓信走到沙盤前,指向街亭位置:“奇在知彼。張鄶謹慎,我便示弱;張鄶多疑,我便虛實相間;張鄶善用地形,我便反用地形設伏。一切用兵,皆因勢利導。”
“那錐形陣呢?”楊儀的聲音冷颼颼的,“此陣失傳四百年,將軍如何習得?”
台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向韓信,連諸葛亮也微微側目,羽扇輕搖的速度慢了一分。
韓信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楊長史博學,可知錐形陣最早見於何典?”
楊儀一怔:“《史記·淮陰侯列傳》,韓信井陘口之戰...”
“正是。”韓信打斷他,聲音陡然提高,“謖出師前夜,曾於丞相帳中讀史至《淮陰侯列傳》,見韓信背水列陣,以萬餘新兵破趙軍二十萬,心馳神往,徹夜未眠。後守街亭,見地形似井陘,敵我之勢亦似漢趙,遂生仿效之心。”
他環視衆人,眼中閃着奇異的光:“諸公可知,韓信當年爲何能成不世之功?”
無人應答。
“因他不拘成法!”韓信的聲音在晨霧中回蕩,“因他敢背水列陣,敢半渡而擊,敢在所有人都認爲不可能的地方找到可能!街亭之戰,謖所思所想,無非‘若韓信在此,會如何用兵’八字而已!”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合情合理,更巧妙地將“異變”歸因於對歷史名將的模仿。沙盤旁的五人都沉默了,連楊儀也一時語塞。
唯有諸葛亮,羽扇徹底停了下來。
“幼常,”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觀星台瞬間寂靜,“你方才說,出師前夜在我帳中讀史?”
韓信心中警鈴大作。他飛快搜索馬謖的記憶——沒有,馬謖出師前夜確實見過諸葛亮,但並未在帳中讀史,而是...
“丞相那夜賜謖《吳子兵法》,命謖熟讀‘應變篇’。”他躬身回答,冷汗已浸透內衫,“謖回帳後,思及即將獨當一面,心中惶恐,遂取《史記》重讀淮陰侯列傳,以壯膽色。”
這是實話。馬謖的記憶中有這段,只是那夜他讀《史記》時心神不寧,未及半卷便昏沉睡去。這個細節,連諸葛亮也不可能知道。
諸葛亮的眼神深不見底。良久,羽扇重新輕搖:“原來如此。”
他不再追問,轉向沙盤:“今請諸公來,非爲議街亭之功過,而爲議北伐之進退。隴右已下三郡,然長安曹真虎視眈眈,涼州徐邈首鼠兩端。下一步,是東出關中,還是西取涼州?”
話題轉換得突然,但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這才是今的正題。
李嚴率先開口:“丞相,嚴以爲當東出關中。隴右雖得,地僻民貧,不足以養大軍。關中沃野千裏,若得之,則大漢基可固!”
蔣琬搖頭:“關中險固,曹真坐擁十萬大軍,急切難下。若頓兵堅城之下,涼州徐邈必襲我後路。不如先定涼州,連羌胡,取戰馬,練騎兵,再圖關中。”
“涼州苦寒,得之何益?”
“關中雖富,攻之何易?”
兩人爭論起來,楊儀時而附和蔣琬,時而補充李嚴,陳到則沉默不語。唯有諸葛亮,羽扇輕搖,目光在沙盤上遊移,似乎在聽,又似乎不在聽。
韓信也沉默着。他仔細觀察這五人——李嚴代表東州派,急於建功;蔣琬代表荊州派的穩健勢力;楊儀看似中立,實則暗藏心思;陳到是軍中宿將,但資歷太淺,不敢多言。
而諸葛亮...這位丞相在平衡,在觀察,在等待。
“幼常,”諸葛亮忽然點名,“你以爲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韓信身上。這個問題比之前的試探更危險——無論他支持哪一方,都會得罪另一方。而蜀漢的朝堂,經不起更深的裂痕了。
韓信緩緩起身,走到沙盤前。他的手指從隴右滑向關中,又從關中滑向涼州,最後停在長安的位置。
“謖以爲,”他緩緩開口,“既不應東出,也不應西取。”
“哦?”諸葛亮眼中閃過一絲光。
“當南守北攻。”韓信的手指在沙盤上劃出一道弧線,“隴右新得,當遣良吏撫民,屯田養兵,此爲守。同時,派精兵出祁山,伴攻關中,牽制曹力;另遣奇兵經陰平小道,襲隴西、南安諸郡,斷涼州與關中之聯系,此爲攻。”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衆人:“關中曹真,如猛虎踞,不可輕攖其鋒。涼州徐邈,如餓狼遊蕩,不可任其坐大。唯有以守爲基,以攻爲矛,方能在隴右站穩腳跟,待天下有變,再圖大舉。”
台上寂靜無聲。李嚴皺眉,蔣琬沉思,楊儀眼中閃過驚訝,陳到則微微點頭。
諸葛亮沉默良久,羽扇輕搖的速度越來越慢。忽然,他笑了——那是韓信第一次見到這位丞相露出如此真切的笑容。
“善。”諸葛亮只說了這一個字。
他轉向衆人:“幼常之策,與亮所思不謀而合。隴右新附,基未穩,若急圖大功,必生禍亂。當以三年爲期:一年安民,二年練兵,三年圖進。在此期間,以小股兵馬襲擾關中,使其不得安寧;同時結好羌胡,孤立涼州。”
“丞相...”李嚴還想爭辯。
諸葛亮抬手制止:“此事已定。李尚書可主屯田安民事,蔣參軍可主練兵備戰事,楊長史可主聯絡羌胡事,陳護軍可主陰平奇兵事。”
一道道命令淨利落,將所有人的職責安排得明明白白,既用了他們的長處,又防止了任何一方坐大。這就是諸葛亮的權術——平衡,制衡,掌控。
韓信心中暗嘆。這位丞相的治國用兵之才,確實不輸蕭何張良。若有劉邦那樣的雄主在朝,諸葛亮或許真能成就一番大業。可惜...
“幼常,”諸葛亮看向他,“你傷重未愈,本應靜養。但隴右新得,急需良將鎮守。你可願領鎮西將軍,駐守天水,總督隴右軍事?”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鎮西將軍是重號將軍,位在四征之下,但在蜀漢軍中已是頂尖職位。更重要的是,總督隴右軍事,這意味着將魏延、吳懿等宿將都置於其下!這任命太重,太突然,太...不尋常。
李嚴第一個反對:“丞相!馬將軍雖有大功,然資歷尚淺,恐難服衆!”
蔣琬也皺眉:“隴右乃北伐基,需宿將鎮守。馬將軍年未四旬,恐...”
“恐什麼?”諸葛亮的聲音依舊溫和,但目光如電,“恐年少?漢高祖拜韓信爲大將軍時,韓信年方幾何?恐資淺?街亭一戰,兩萬殘兵擋六萬精銳,此等功績,蜀中諸將誰人可比?”
他站起身,羽扇指向沙盤上的隴右:“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人。幼常街亭用兵,已顯大將之才。隴右軍事,非他莫屬。”
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韓信看着諸葛亮,看着那雙深邃的眼睛。他能感到,這不是單純的賞識,也不是簡單的論功行賞。這是一個局,一個將他和整個隴右綁在一起的局,一個將他徹底推向風口浪尖的局。
接受,則成爲蜀漢軍中的新貴,也成爲衆矢之的。
拒絕,則前功盡棄,甚至可能引起更大的猜疑。
他深吸一口氣,躬身行禮:“謖...領命。”
“好。”諸葛亮點頭,“三後,大軍將還成都。幼常可隨行養傷,待傷愈後赴任。期間,可多與文長、子遠諸將切磋軍務。”
這話意味深長。與魏延、吳懿“切磋軍務”,既是學習,也是...示威。
晨會散了。衆人各懷心思下台,韓信最後離開。當他走下木階時,晨霧已散,陽光灑滿漢中大營。遠處,練的士兵喊震天,戰馬嘶鳴,一切都充滿生機。
陳震在台下等候,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馬將軍,丞相另有吩咐:請將軍午後至中軍帳,有私語相告。”
私語。這個詞讓韓信心中一緊。
他點了點頭,登上輿轎。轎簾落下時,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觀星台。諸葛亮還站在台上,背對衆人,望着西北方向。晨風吹動他的青衫,那身影在朝陽中顯得既高大,又孤獨。
輿轎起行,銅鈴輕響。韓信閉上眼,腦海中飛快地復盤剛才的一切。諸葛亮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
忽然,他睜開眼睛。
不對。
諸葛亮任命他爲鎮西將軍、總督隴右軍事,這固然是重用,但更是一個信號——給朝中所有人的信號:馬謖是我的人,我保他,誰也別想動。
而那句“私語相告”...
韓信想起楊儀留下的竹簡,想起那八個字:“魂非其主,神似故人”。
諸葛亮知道了。或許不知道全部真相,但一定察覺到了異常。而今的任命,今的維護,今的一切...都是在告訴他:無論你是誰,只要你爲大漢效力,我就用你。
這是信任,也是警告。
輿轎在營中穿行,路過傷兵營時,韓信聽到裏面傳來壓抑的呻吟。那是街亭之戰留下的傷兵,是他的士兵。他能感到,馬謖的意識在深處震動,那是愧疚,是責任。
“放心,”他在心中說,“我會帶他們打勝仗,會帶他們...回家。”
遠處傳來鍾聲,那是漢中大營開飯的號令。新的一天開始了,而對於韓信來說,新的戰場才剛剛展開。
他抬起頭,透過轎簾縫隙望向天空。陽光正好,萬裏無雲。
而在觀星台上,諸葛亮依舊站在那裏。他手中握着一卷竹簡,簡上是昨夜觀星後寫下的讖語:
“將星西墜,異光東來。亡者歸來,天命改易。”
羽扇輕搖,他低聲自語:“幼常,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從何處來...但願你真能爲大漢,帶來那一線生機。”
晨風吹過,卷起台上的塵埃。遠方的秦嶺,沉默如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