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踝的腫痛在藥油和時間的雙重作用下,消退了大半。
至少能踮着腳,慢慢走動了。
樊勝美坐在客廳靠窗的沙發上,晨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灑進來,在她腳邊投下一片暖金色的光斑。她看着自己還有些泛紅的腳踝,上面似乎還殘留着昨晚那滾燙掌心的觸感。
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恍惚感。
門鈴沒響,公寓的門被密碼打開。穿着制服、態度恭敬的酒店服務生推着餐車進來,將幾樣精致的早點擺上餐桌,又無聲退了出去。
一切安靜得像某種設定好的程序。
她慢慢挪到餐桌邊,坐下。水晶碗裏是熬得濃稠的米粥,旁邊小碟裏放着清淡的配菜。都是適合養傷和安撫腸胃的東西。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進嘴裏。
溫度剛好。
粥煮得很爛,米香濃鬱。可她吃在嘴裏,卻品不出什麼滋味。昨晚浴室崩潰的狼狽,被他抱起的瞬間,腳踝上持續的溫熱,還有他最後那句“這裏沒別人”的低語……
這些畫面碎片一樣在腦子裏打轉。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餐桌另一頭,一個純白色的硬質文件夾上。
很薄。
就那樣隨意地放在那裏,與精致的餐具格格不入。
她心髒莫名地緊了一下。
放下勺子,她伸手,慢慢把文件夾拖到自己面前。指尖觸到光潔冰涼的封面,停頓了兩秒,才翻開。
裏面只有兩頁紙。
第一頁,是一份債務清償確認書的復印件。債權人那欄,是她噩夢裏都會出現的某個公司的名字。債務金額:人民幣貳佰萬元整。清償狀態:已結清(一次性)。清償方蓋章處,是一個她沒見過的公司公章,但代理人籤名欄……
是孟宴臣龍飛鳳舞的三個字。
期,就是昨天。
第二頁,是一張便籤。打印的,沒有手寫痕跡。
上面只有一行字:
「預付演出費。別讓我虧本。——M」
打印的墨跡很新,在晨光下微微反光。
樊勝美盯着那行字,盯着那個打印的“M”,盯着“演出費”三個字,還有後面那句“別讓我虧本”。
呼吸一點點變輕,變緩。
然後,又重新變得粗重。
二百萬元。
對她那個家庭來說,是個能死人的天文數字。對孟宴臣來說,大概就像普通人花二百塊買杯咖啡。
他替她還了。
用“預付演出費”的名義。
不是幫忙,不是施舍,是“預付”。是生意。是。
“別讓我虧本。”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先是猛地一抽,泛出尖銳的酸楚和……一絲可恥的、劫後餘生般的鬆懈。緊接着,那只手又狠狠收緊,將剛剛升騰起的那點鬆懈連同其他模糊的情緒,一起碾碎。
碾成更深的屈辱和清醒。
她拿着那兩張輕飄飄的紙,卻覺得有千斤重。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紙張邊緣被她捏得微微卷曲。
她站起身,腳踝還有些不適,但已經能支撐。
拿着文件夾,一步一步,朝書房走去。
書房的門虛掩着。
她站在門口,能聽到裏面傳來極輕的、有節奏的鍵盤敲擊聲。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進。”
他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平淡無波。
她推門進去。
孟宴臣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面,背後是整面牆的落地窗,城市的天際線在他身後展開。他穿着簡單的深灰色家居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正專注地看着面前的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移動。
陽光落在他側臉和肩膀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樊勝美走到書桌前,將文件夾輕輕放在桌面上,推向他的方向。
鍵盤聲停了。
孟宴臣的目光從屏幕移開,落在文件夾上,然後又抬起,透過鏡片,看向她。他的眼神很平靜,像深潭的水,映不出什麼情緒。
“看完了?”他問。
樊勝美喉嚨發,她舔了舔嘴唇,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孟先生,這……”
“錢已經清了。”他打斷她,身體向後靠進真皮椅背,摘下眼鏡,隨手擱在桌上,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憊,但目光依舊鎖着她,“收據你可以留着。或者撕了,隨你。”
他的語氣太自然了,自然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自然得讓她口那股翻騰的情緒,堵得更加難受。
“爲什麼?”她聽見自己問,聲音有點啞,“我是說……爲什麼是‘預付演出費’?”
孟宴臣看着她,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一個沒能成型的笑,又或者只是她的錯覺。
“不然呢?”他反問,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了敲,“你以爲是什麼?慈善捐款?還是……”
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巡梭,帶着一種冷靜的審視。
“你對昨晚的事,產生了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樊勝美的臉瞬間褪去血色,又迅速漲紅。
昨晚……上藥……他掌心的溫度……
“我沒有!”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爲急促而顯得有些尖利,“我只是……不明白你的用意。”
“用意很簡單。”孟宴臣重新拿起眼鏡戴上,目光轉回電腦屏幕,手指也重新放回鍵盤上,一副談話結束的樣子。
“二百萬人,買你接下來的‘演出’更投入一點,少點莫名其妙的崩潰,別再給我添不必要的麻煩。”
他的語氣恢復了工作時的冷淡和高效。
“這是。樊勝美。”
鍵盤聲再次響起,清脆,規律,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
“我需要看到回報。”
他最後說道,依然沒有抬頭。
“現在,出去。”
樊勝美站在原地,看着他又沉浸回工作的側影,看着被陽光照得有些反光的電腦屏幕,看着桌面上那份輕飄飄卻重如枷鎖的文件夾。
腳踝處,昨夜殘留的那點虛幻的溫熱,此刻徹底消失無蹤。
只剩下冰冷的、印在債務清償書上的數字,和“”兩個字。
她慢慢轉過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出書房。
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
隔絕了陽光,也隔絕了鍵盤的聲響。
。
回報。
她靠在走廊冰涼的牆壁上,緩緩閉上眼睛。
原來,那一點點陌生的悸動和恍惚,真的只是……誤會。
是她自己,差點入戲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