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坐在客廳另一端的單人沙發上,膝蓋上攤開一份財經周刊。他看得很專注,偶爾端起手邊的黑咖啡抿一口。
樊勝美坐在離他最遠的窗邊小沙發上,手裏拿着一本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舊雜志,目光卻落在窗外灰藍色的天際線上,沒有焦距。
腳踝已經基本痊愈,只是站久了還有些細微的酸脹。家宴的陰影和蘇家晚宴的通知,像兩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而幾天前深夜那場黑暗中的簡短對話,更像一個模糊的夢境,留下一些難以言喻的、令她不安的餘韻。
“客廳那架鋼琴,”孟宴臣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凝固的安靜。他沒有抬頭,目光仍停留在雜志頁面上,仿佛只是隨口一提,“你會彈嗎?”
樊勝美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雜志頁面被她捏出輕微的褶皺。她轉過頭,看向客廳角落那架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在陽光下泛着溫潤光澤的三角鋼琴。它一直就在那裏,像個昂貴而沉默的裝飾品。
“……不會。”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平穩。
孟宴臣翻過一頁雜志,紙張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會?”他重復,語氣平淡,聽不出是疑問還是陳述。他終於抬起頭,目光越過客廳的距離,落在她臉上。鏡片後的眼睛,沒有什麼情緒,卻讓她感到一種被穿透的不適。
“資料顯示,”他放下咖啡杯,杯底與玻璃茶幾碰撞,發出輕微的叮聲,“你鋼琴十級。中學時期還拿過市級比賽的二等獎。”
樊勝美的呼吸滯了一下。
又是那些該死的“資料”。把她像商品一樣拆解、分析、貼上標籤的資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移開目光,重新看向窗外,聲音低了些,“爲了高考加分學的。考完就再沒碰過。”
“是麼。”孟宴臣合上雜志,隨手放在一邊。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並沒有褶皺的襯衫袖口,朝鋼琴走去。
陽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
他在鋼琴前停下,手指隨意地拂過緊閉的琴蓋,動作輕緩,像在撫摸某種有生命的物體。
“彈一首。”
不是詢問,是通知。
樊勝美坐在原地沒動,指尖冰涼。她不想碰那架鋼琴,不想觸碰任何與過去有關聯的東西,尤其是那些被功利目的扭曲的“技能”。
“我忘了。”她說。
孟宴臣轉過身,背靠着鋼琴,雙臂環,靜靜地看着她。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給他周身鑲了一圈模糊的金邊,卻讓他的面容在逆光中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忘了?”他微微偏頭,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那就隨便彈點什麼。讓我看看,我‘’的‘資產’,還有多少……未被發掘的價值。”
“資產”和“”兩個詞,被他用那種平靜無波的語氣說出來,像兩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她剛剛稍有鬆懈的神經。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裏翻涌的澀意。慢慢地,放下雜志,站起身。
腳步還有些虛浮,但她走得很穩,一步一步,穿過寬敞的客廳,走到那架過於華麗的鋼琴前。
琴蓋已經被孟宴臣掀開,黑白分明的琴鍵暴露在空氣中,泛着象牙般的光澤。
她在琴凳上坐下。凳面柔軟,高度剛好。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微微發抖。琴鍵冰涼堅硬的觸感,混合着記憶深處劣質鋼琴油漆和舊琴房灰塵的氣味,一股腦涌上來。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那點波動已經被強行壓了下去。
手指落下。
音符流淌出來,有些滯澀,有些猶豫。是那首幾乎刻進每個考級學生骨子裏的《夢中的婚禮》。旋律簡單,帶着程式化的甜美和憂傷。
她的手指明顯生疏了,幾個過渡的音彈得有些僵硬,甚至在一處和弦轉換時,明顯錯了一個音。突兀的不和諧音在安靜的客廳裏顯得格外刺耳。
她停了下來。
雙手停留在琴鍵上,微微發顫。陽光照在她低垂的側臉上,能看到她用力抿緊的嘴唇,和睫毛投下的細微陰影。
“爲了加分學的。”她重復了一遍之前的話,聲音澀,“很久不彈了。真的……忘了。”
孟宴臣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後,很近的距離。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雪鬆氣息,混合着一絲咖啡的微苦。
他沒有評價她的彈奏,也沒有追問那個錯音。
沉默在流淌的、未完成的旋律餘韻中蔓延。
然後,他開口,聲音很低,幾乎就響在她耳後上方。
“爲什麼喜歡這首?”
樊勝美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爲什麼喜歡?
她從未喜歡過。只是考級曲目裏,這首相對簡單,旋律還算好聽,名字……名字聽起來有那麼一點點虛幻的、遙不可及的溫暖。
“……名字好聽。”她聽見自己回答,聲音輕得像嘆息。
“夢中的婚禮。”孟宴臣重復了一遍這個標題,語調平平,聽不出任何情緒,“確實。很美好的名字。”
他沒有再問。
樊勝美坐在琴凳上,背脊挺得筆直,卻感覺後背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能穿透她的軀殼,看到她內心深處,那個躲在破舊琴房、對着生鏽的節拍器、幻想着有一天能憑借“特長”逃離窒息的家的灰撲撲的女孩。
那個女孩曾經多麼天真地以爲,一場屬於自己的、美好的婚禮,會是逃離過去、通往新生的門票。
多麼可笑。
她放在琴鍵上的手指,慢慢蜷縮起來,指甲抵着冰涼的象牙鍵。
孟宴臣在她身後站了一會兒。
然後,他什麼也沒再說,轉身離開了。腳步聲沉穩,逐漸遠去,消失在通往書房的方向。
客廳裏重新恢復寂靜。
只有陽光依舊,塵埃依舊,那架昂貴的鋼琴依舊沉默。
樊勝美獨自坐在琴凳上,看着黑白分明的琴鍵,看着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
“名字好聽。”
她沒說出口的是,那曾經是她貧瘠青春裏,唯一能抓住的、關於“未來”和“逃離”的,微弱而虛幻的亮光。
而現在,這光亮早已熄滅。
只剩下一架冰冷的鋼琴,和一個洞悉一切卻始終保持距離的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