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瑤靠在傅琛懷裏，時間仿佛在江風的嗚咽與彼此的心跳間緩慢流淌。這擁抱不帶情欲，更像兩個在深海浮沉許久的旅人，終於觸到同一塊浮木，從靈魂深處透出的疲憊與安定。
良久，傅琛稍稍鬆開手臂，卻仍圈着她，低頭看她被風吹得微紅的臉頰和鼻尖。“冷不冷？”
“有點。”簡瑤誠實地點點頭，方才情緒激蕩不覺得，此刻靜下來，江邊的溼寒便絲絲縷縷往骨頭縫裏鑽。
傅琛脫下自己的襯衫外套，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肩上。外套還帶着他的體溫和氣息，瞬間驅走了寒意。簡瑤攏了攏衣襟，沒拒絕。他裏面只剩一件貼身的羊絨衫，在路燈下勾勒出寬闊的肩背線條。
“別着涼。”他言簡意賅，重新望向前方江面，手臂卻自然地環過她的肩，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共享一點暖意。
“你父親……”簡瑤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後來呢？”
“後來他證明了他是對的。”傅琛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他掌舵到最後，確實孤獨。我母親很早就病逝了，他身邊……後來再沒有人能走近。”他頓了頓，“他曾想把我培養成另一個他。但我發現，我既不想成爲他，也受不了他那種徹底的孤獨。”
所以他才在看到她這條“鹹魚”直白又鮮活的生命力時，被不可抗拒地吸引。那不是他世界裏精心算計過的優雅或順從，而是一種原始的、自顧自生長的韌勁。
“傅琛，”簡瑤輕聲說，“你不會孤獨的。”她不是安慰，而是在陳述一個剛剛在她心裏扎根的認知。“至少，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待着。我……我可能不擅長說漂亮話，也不懂你們那些復雜的棋局，但我認準了的事，就會很軸。”
傅琛低笑，胸腔震動傳到她身上。“領教過了。”從她第一次在會議室懟人，到後來一次次固執地堅持方案，他早就見識過她溫和外表下那股執拗的軸勁兒。
“所以，”簡瑤轉過頭，認真地看着他線條分明的側臉，“下次再覺得累，或者需要‘制造點噪音’的時候，別自己抽煙。可以……找我。”說完，她自己先有點不好意思，別開了視線。
傅琛深深看她一眼，沒說話，只是環着她肩膀的手，收緊了些。
“回去吧。”他最後說，“明天……周末，好好休息。”
車子駛回市區，停在簡瑤公寓樓下。車內安靜，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
“傅琛。”下車前，簡瑤叫住他，手裏還捏着他的外套。
“嗯？”
“謝謝。”她看着他，“謝謝你的‘都在這裏’，也謝謝今晚的星星。”
傅琛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伸手，不是接過外套，而是用手指輕輕拂開她頰邊一縷被風吹亂的頭發。“外套你穿着上去。下周給我。”他頓了頓，補充，“或者，下次見面的時候。”
“下次見面”，一個充滿開放性的約定。
簡瑤心跳漏了一拍。“好。”她推開車門，冷風灌入，卻吹不散臉上和心頭的熱度。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公寓樓門後，傅琛才緩緩驅車離開。指尖似乎還殘留着她發絲的微涼觸感，胸腔裏那股漲滿的情緒並未平息，反而沉澱下來，化爲一種更爲堅實篤定的東西。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不只是他和簡瑤之間那層未捅破的窗戶紙被江風吹開了一道縫隙，更是他內心某種堅冰般的模式，開始鬆動、融化。
他依舊要面對董事會的刁難，處理集團龐雜的事務，提防陳琳乃至她背後勢力的暗箭。但一想到有個人，在他回頭的時候，會用那雙清亮甚至偶爾帶着點“懟人”勁頭的眼睛看着他，告訴他“甲板太滑”或者“夥食不好”，那些沉甸甸的壓力，似乎就變得……可以承受了。
周一，辦公室。
那束香檳玫瑰換成了新鮮的，依舊沒有卡片。但簡瑤路過時，只是平靜地看了一眼，便徑直走進辦公室，開始一天的工作。心境不同，外界的這些試探與標記，似乎也失去了原有的壓迫感。
上午，品牌創新小組的周會。討論到關鍵資源申請時，果然又卡在陳琳那邊反饋來的“需要補充風險預案”的意見上。組員有些沮喪，低聲抱怨流程繁瑣，阻力太大。
簡瑤敲了敲白板，將大家的注意力拉回來。“抱怨解決不了問題。李銳，你牽頭，下午下班前，針對陳總提出的幾點，做出三套不同級別的風險應對預案，要具體，有數據支撐。王薇，你去協調市場部，把最近三年類似項目的後端數據調出來，做對比分析。其他人，繼續推進手頭模塊，細節摳死一點。”
她的聲音清晰平穩，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沒有焦慮，也沒有被刁難後的怒氣，只有就事論事的專注和解決問題的決心。
組員們愣了一下，隨即精神一振。“明白，簡姐！”
他們感覺到了組長的變化。不再是那個雖然有能力但偶爾會流露出孤軍奮戰感的簡瑤，而是更沉穩，更有底氣，仿佛背後有了穩固的支撐。
午休前，簡瑤的內線電話響了。是總裁辦。
“簡組長，傅總請您中午一點半到小會議室，關於新項目預算的最終確認，需要與您當面過一下。”秘書的聲音公事公辦。
“好的，我會準時到。”
一點二十五分，簡瑤拿着整理好的資料，敲響了小會議室的門。
裏面只有傅琛一人。他坐在長桌一端，面前攤開着幾份文件，正凝神看着。聽到聲音，他抬起頭。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切出明暗相間的線條。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襯衫，沒打領帶，少了幾分平日裏的冷峻，多了些沉穩的儒雅。看到簡瑤，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只有她能察覺的暖意，隨即被專業的眸光覆蓋。
“坐。”他示意自己對面的位置。
簡瑤坐下，將資料推過去。“傅總，這是根據上周反饋調整後的詳細預算分解，以及對應的階段性產出預估。”
傅琛接過，快速翻閱。會議室裏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輕響。
“這部分人力成本，預留了15%的彈性空間，依據是什麼？”他指着其中一項問。
“是基於過往三個創新項目平均的人員流動率和緊急招募成本，同時考慮了本項目可能需要的特殊技能短期外包費用。”簡瑤早有準備，回答流利。
“市場推廣預算，比最初版本提高了8%。”
“是的。我們重新分析了目標用戶群體的觸媒習慣，認爲在啓動初期需要更高的曝光密度來建立認知。這是調整後的媒介組合與效果模擬數據。”她又遞上一份附件。
傅琛一頁頁看過去，問得細致，甚至有些苛刻。簡瑤一一作答，數據、邏輯、預判，清晰明確。這不再是下屬向上級的匯報，更像是兩個專業同行在碰撞思路，查漏補缺。
大約半小時後，傅琛合上最後一份文件，身體向後靠進椅背，目光落在簡瑤臉上。
“很好。”他給出評價，“比我想象的更周全。看來周末沒白休息。”
最後一句，語調微微上揚，帶了一絲幾不可察的調侃。
簡瑤面不改色：“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工作。傅總不也是？”
傅琛唇角幾不可見地彎了一下。“預算我會籤字。陳琳那邊，我會讓她今天下班前走完流程。”
“謝謝傅總。”簡瑤公事公辦地點頭，收拾起文件。
“簡瑤。”在她起身時，傅琛忽然叫住她。
她看向他。
傅琛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簡約的深藍色保溫杯，推到桌子中間。“給你的。”
簡瑤怔了怔，走過去拿起。杯子觸手溫熱，很輕，質感極佳。
“看你上周總是喝涼掉的咖啡。”傅琛語氣隨意，目光卻落在她臉上，“這個保溫效果好。少喝點涼的。”
很平常的關心，放在上下級之間甚至有些逾矩。但由他說出來，配合着此刻安靜無人的會議室，和兩人之間流淌的、心照不宣的氛圍，便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簡瑤握緊了溫熱的杯身，指尖傳來恰到好處的暖意，一路蔓延到心裏。
“嗯。”她低聲應了，耳朵有些發熱，“……謝謝。”
“去吧。”傅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手頭的文件，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簡瑤拿着保溫杯和文件走出會議室。走廊裏空無一人，她低頭看着手裏深藍色的杯子，簡約的款式，沒有任何logo，卻處處透着精致和用心。
她旋開杯蓋，一股淡淡紅棗枸杞的暖香飄出來。溫度剛好，不燙不涼。
她輕輕抿了一口，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驅散了午後的些許疲憊，也仿佛將剛才會議室裏那短暫交集的暖意，妥帖地收藏了起來。
回到辦公室，她把保溫杯放在桌上顯眼的位置，和那條死目的鹹魚玩偶並列。一個代表過去自嘲與防衛的姿態，一個代表當下切實的關懷與新的開始。
電腦屏幕上，工作群的信息不斷跳動，新的挑戰和任務接踵而至。窗外，城市依舊忙碌，暗流或許仍在涌動。
但簡瑤坐在那裏，背脊挺直，眼神清明。
她知道，航程已定，風浪不止。但她的船艙裏，多了一杯溫度恰好的茶，和一個約定。
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