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決裂》第三章
新銳傳媒位於市中心一棟嶄新的寫字樓裏。林薇站在光可鑑人的大堂中，看着來來往往、步履匆匆的職場人，突然感到一陣眩暈。
他們穿着剪裁得體的職業裝，手持最新款的電子設備，交談中夾雜着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行業術語。每個人都看起來那麼自信、幹練，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們掌控之中。
而她，穿着一套十年前買的西裝套裙——這還是她翻箱倒櫃找出來，連夜熨燙平整的——像個誤入異世界的闖入者。
“你可以的，林薇。”她默默對自己說，深吸一口氣，走向前台。
面試被安排在十點半。距離現在還有十五分鍾，她決定先去洗手間整理一下儀容。
站在洗手間明亮的燈光下，她仔細端詳着鏡中的自己。爲了今天，她特意化了淡妝，試圖掩蓋眼角的細紋和連日來的疲憊。但那雙眼睛裏的不確定，卻是化妝品無法遮蓋的。
她從包裏拿出簡歷，又一次復習自己準備的面試答案。那些關於職業規劃、設計理念的說辭，在她自己聽來都那麼空洞無力。
“...離開行業的這些年，我始終關注設計領域的發展...”這話半真半假。她確實嚐試過關注，但在日復一日的家務和育兒中，那些曾經的激情和敏銳，早已被消磨殆盡。
洗手間的門被推開，兩個年輕女孩邊說邊笑地走進來。她們看起來頂多二十五六歲，穿着時尚，渾身散發着這個行業特有的活力。
“...聽說今天又來一個面試創意總監的？”其中一個女孩對着鏡子補口紅，“這都第幾個了？”
“第三個了吧。李總要求太高了，上個星期面試的那個，據說有十年4A經驗，還是被斃了。”
“要我說，這職位根本招不到人。既要懂傳統平面，又要精通新媒體，還得會帶團隊，上哪找這種全能型人才？”
兩人說着離開了洗手間，留下林薇獨自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創意總監？她明明是來應聘高級設計師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
十點半整，林薇被請進一間會議室。長桌對面坐着三個人：人力資源總監、創意部負責人，還有一個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的人——周偉的大學同學，張磊。
張磊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復職業化的微笑：“林薇？真是意外。好久不見。”
這一刻，林薇全都明白了。爲什麼她的簡歷這麼快就被關注，爲什麼會有這場面試，爲什麼職位從高級設計師變成了創意總監。
這是一個局。周偉設的局。
“好久不見，張總。”她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在椅子上坐下。
面試開始了。人力資源總監例行公事地問了些基本問題，林薇一一作答，表現中規中矩。
然後是創意部負責人提問，一個四十歲左右、神色嚴肅的女人，名牌上寫着“李曼”。
“林女士，您的簡歷顯示您已經離開行業十年。能告訴我們，在這十年裏，您是如何保持專業能力的嗎？”
林薇咽了口唾沫：“我一直在關注行業動態，自學新的設計軟件，也接過一些零散的設計項目...”
“比如？”李曼追問。
林薇的大腦一片空白。那些所謂的“零散項目”，不過是幫鄰居設計過生日請柬，爲社區活動畫過海報。在這個專業的場合，這些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我認爲，生活本身也是一種設計。”她突然說，“管理一個家庭，平衡各種需求，在有限的預算內創造最好的生活體驗——這些都需要創意和規劃能力。”
李曼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輪到張磊提問了。他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林薇，我們都知道你曾經是非常優秀的設計師。但創意總監這個職位，除了專業能力，更需要領導力、決策力和抗壓能力。你能告訴我們，你爲什麼認爲自己能勝任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尖刀，直指她最薄弱的部分。十年家庭主婦的生活，早已磨平了她的銳氣和自信。領導團隊？做決策？她連自己家的財政大權都不在手中。
會議室的空調似乎開得太足了，林薇感到後背發冷。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目光無意間掃過會議室的白板。上面還留着前一場會議的痕跡，是一些關於某個品牌推廣的討論要點。
那個品牌，她再熟悉不過了——周偉公司最重要的客戶之一。過去幾年，她不止一次聽周偉提起過這個客戶的喜好、需求，甚至親眼見過周偉帶回家的內部資料。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萌生。
“關於領導力和決策力，張總問得很好。”林薇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穩定了許多，“事實上，我雖然離開職場多年，但從未停止學習和思考。就拿貴司目前正在籌備的‘美尚’品牌推廣來說...”
她開始侃侃而談，結合從周偉那裏零星聽來的信息，加上自己對這些年市場變化的觀察，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推廣思路。她甚至起身走到白板前，畫出了一個簡要的傳播框架。
會議室裏的氣氛悄然改變了。李曼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到認真傾聽，人力資源總監頻頻點頭，張磊的眼中則充滿了難以置信。
“...所以，我認爲與其跟隨當前流行的短視頻營銷，不如反其道而行，主打‘回歸真實’的概念。在這個過度美化的時代，真實反而會成爲最強大的吸引力。”
林薇說完最後一句話，放下馬克筆，回到座位上。她的掌心全是汗，但心跳已經平穩下來。
沉默在會議室裏蔓延。最終，李曼第一個開口：“很有意思的角度。能具體說說執行方案嗎？”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面試變成了一場專業的頭腦風暴。林薇越來越放鬆，那些塵封已久的能力似乎正在一點點蘇醒。她不再是那個每天圍着灶台轉的家庭主婦，而是重新變回了那個才華橫溢的設計師。
“感謝你的時間，林女士。”面試結束時，人力資源總監起身與她握手，“我們會在三天內給您答復。”
張磊送她到電梯口，趁四下無人，低聲說：“我真沒想到...周偉知道你來面試嗎？”
林薇微微一笑：“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你今天的表現...很令人驚訝。”張磊猶豫了一下，“不過我必須提醒你，這個職位的工作強度非常大，經常需要加班。你確定能兼顧家庭嗎？”
又是這個問題。仿佛一個女人無論多麼優秀，最終都要回到家庭責任上來。
“謝謝關心，我相信自己能處理好。”她平靜地說。
走出寫字樓，午後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林薇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突然感到一陣虛脫。剛才在面試中的鎮定自若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後知後覺的恐慌。
她真的能做到嗎？即使得到了這份工作，她該如何平衡工作與家庭？周偉會善罷甘休嗎？
手機在包裏震動起來，是幼兒園老師打來的。
“周太太，不好意思打擾您。婷婷發燒了，38.5度，您能盡快來接她去看醫生嗎？”
林薇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她看了一眼時間，下午兩點半。如果現在趕去幼兒園，再接婷婷去醫院，至少需要三個小時。
而家裏，今晚周偉要招待重要客戶，要求她準備一桌精致的晚餐。
這就是她的生活。無論如何掙扎，總有無形的繩索將她拉回原地。
她深吸一口氣，撥通了周偉的電話。
“什麼事？我正在開會。”周偉的聲音壓得很低，明顯不耐煩。
“婷婷發燒了，我得去接她看醫生。今晚的晚餐，恐怕...”
“不行！”周偉打斷她，“這次的客戶非常重要，晚餐必須準時準備好。你不能找別人接婷婷嗎？”
“別人？找誰？”
“你那個王太太，或者叫個出租車送她去醫院。總之，晚餐不能耽誤。”
林薇閉上眼睛，感到一陣無力。在他心中，永遠是他的工作最重要，他的需求最優先。
“我知道了。”她輕聲說，掛斷了電話。
站在繁華的街頭，她猶豫了片刻，然後做了一個決定。她先叫了一輛出租車，然後撥通了王太太的電話。
“王太太，我是林薇。能請您幫個忙嗎？婷婷發燒了，但我現在有緊急工作脫不開身...您能幫我去幼兒園接她，然後陪她去醫院嗎？我會支付您所有的費用。”
電話那頭的王太太顯然很驚訝，但還是答應了。
掛斷電話後，林薇又打給了附近一家高端餐廳，預訂了當晚的晚餐服務，要求他們準時送到家中，並擺盤如現做一般。
然後，她站在路邊，打開手機，開始處理幾封工作郵件——那是陳靜發來的一些簡單設計任務，讓她“練練手”。
做完這一切，她抬頭望向天空。都市的天空被高樓切割成不規則的碎片，但在那些縫隙之間，依然有陽光透下來。
妥協不一定是認輸，有時只是爲了爭取更大的空間。今天的面試，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她依然可以專業，可以聰明，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出租車到了。林薇拉開車門，對司機說：“去新銳傳媒。”
她決定回去找李曼，就剛才的提案進行更深入的交流。這是一個冒險，但她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在車上，她收到王太太發來的短信，附着一張婷婷在醫院打針的照片。小姑娘臉色蒼白，但依然對着鏡頭比了一個“V”字手勢。
“媽媽去工作吧，我沒事。”這是王太太代婷婷發的消息。
林薇的眼眶溼潤了。連女兒都在支持她改變，她還有什麼理由退縮？
她回復：“謝謝寶貝，媽媽很快就回家陪你。”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開始準備與李曼的談話要點。這一次，她不再是爲了證明什麼，而是真正開始爲自己的未來鋪路。
出租車在擁堵的車流中緩慢前行，但林薇的心，卻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