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琛籤字的預算批復，像一道特赦令，在當天下午下班前，果然以超乎尋常的效率走完了陳琳部門的流程。批復文件傳到簡瑤郵箱時，附帶了一句陳琳秘書公式化的留言：“陳總已閱，請簡組長按計劃推進，注意風險管控。”
平靜無波，甚至挑不出錯。但簡瑤盯着那行字，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陳琳那張永遠得體微笑的臉，和眼底深處未曾熄滅的冷光。她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寂靜。陳琳不會甘心讓她和她的項目順利成長。
預算到位，品牌創新小組如同注入強心劑。簡瑤迅速召開全員會議，將項目分解，責任到人。組內氛圍明顯不同，最初的生澀與試探被一種緊迫而興奮的幹勁取代。李銳和王薇等骨幹很快展現出獨當一面的能力，而幾個新招進來的“棱角”青年，在明確了方向和得到資源支持後，也開始將他們的奇思妙想與實幹結合起來。
然而，挑戰接踵而至。
第一個難題來自內部協同。新項目需要市場部、技術研發部、供應鏈乃至法務的深度配合。簡瑤帶着方案一個個部門去溝通，流程之繁瑣，部門牆之厚，遠超想象。市場部認爲初期推廣預算還是保守，技術部吐槽需求天馬行空不考慮實現周期，供應鏈對新型材料的穩定性質疑重重……
簡瑤的日程表排滿了一個又一個的協調會、討論會、爭論會。她不再是那個只需要專注自己一畝三分地的“懟人專家”，她必須學會傾聽、妥協、說服，甚至在某些原則問題上，強硬地堅持。她開始更頻繁地引用數據，構建邏輯模型，用縝密的推演來捍衛團隊的構想。好幾次，她在會議室裏與人爭得面紅耳赤，回到辦公室，對着鹹魚玩偶和那個深藍色保溫杯，默默喝掉已經微涼的紅棗枸杞茶，然後深吸一口氣，繼續投入戰鬥。
傅琛並沒有直接介入這些具體摩擦。他保持着每周聽取簡報的頻率，偶爾在電梯或走廊遇見，也只是點頭致意，目光交匯時短暫停留，交換一個彼此了然的眼神。但他的“存在感”以一種更潛移默化的方式體現——當簡瑤與某個部門負責人的拉鋸陷入僵局時，對方往往會在第二天態度有所緩和；當某個關鍵流程卡住時，總裁辦偶爾會“恰好”來過問一下進度。
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在她需要翻越的溝壑後方矗立着，未必伸手拉她，但他的影子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震懾與支撐。
第二個難題，來自陳琳更隱秘的掣肘。
明面上的刁難少了，但暗地裏的阻力卻無孔不入。簡瑤團隊申請調用歷史銷售數據做分析，數據部門回復“系統權限需要重新審批，流程約兩周”；與一家外部設計工作室的合作意向剛剛達成，對方忽然委婉表示“近期排期已滿”；甚至小組內一名表現不錯的年輕員工，被陳琳所在的綜合管理部以“集團人才梯隊培養計劃”爲由，臨時借調去參與一個爲期三個月的“重點項目”，打亂了簡瑤的人員部署。
這些事，單獨看都合情合理，符合流程，甚至冠冕堂皇。但發生的時機和頻率，讓簡瑤和她的核心組員都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簡姐，這分明是軟刀子割肉。”李銳在一次內部小會上憤憤道，“不跟你正面沖突，就慢慢耗着你，讓你什麼事都辦不順。”
王薇更冷靜些：“關鍵是，我們抓不到把柄。陳總那邊永遠都是‘按章辦事’、‘爲了集團整體利益’。”
簡瑤沉默地轉動着手中的保溫杯。杯身已經有些細微的使用痕跡，但保溫效果依然很好。她想起江邊那晚傅琛說的話——“你只需要，像現在這樣，繼續往前走。遇到坎，跨過去；累了，就停一停。”
“抓不到把柄，就不抓。”簡瑤放下杯子，聲音清晰，“他們有他們的‘章’，我們也有我們的‘法’。數據審批慢？李銳，你帶兩個人，用現有權限內的數據結合公開市場情報，先做出初步模型，等權限下來再迭代。設計工作室排期滿？王薇，你聯系備選名單上的另外三家，同時啓動內部創意征集，把這次‘排期問題’當成一次激發內部創新的機會。至於被借調的小劉……”
她頓了頓，眼神銳利起來：“綜合管理部的‘重點項目’是什麼？需要什麼樣的人才？借調流程是否完全合規？王薇，你去了解一下，不用聲張。另外，立刻啓動後備人員選拔和培訓，不能因爲一個人的臨時變動影響整體進度。”
她看向團隊裏的每一張面孔，他們或年輕或已有資歷，此刻都看着她，眼神裏有焦慮，也有被點燃的鬥志。
“記住，我們做的是創新，是打破常規。如果一切都順順利利，按部就班，那還要我們創新小組做什麼？”簡瑤的語氣並不激昂，卻帶着一種沉靜的力量，“他們用規矩拖慢我們，我們就用靈活和效率跑贏規矩。他們想分散我們的注意力，我們就更要聚焦在核心目標上。把每一次刁難，都變成我們優化流程、鍛煉團隊、證明價值的機會。”
她的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湖心，漣漪蕩開，撫平了團隊成員心頭的躁鬱與不安。是啊，他們是來開疆拓土的，不是來玩辦公室政治的。與其抱怨暗箭難防，不如把鎧甲鑄得更結實，把刀磨得更鋒利。
會議結束後，簡瑤獨自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燈火次第亮起。她感到疲憊，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感，也同時在她心中升騰。她不再是被動應對各方壓力的“受害者”，她開始學習如何做一個主動破局的“建設者”。
手機震動，是傅琛的私人號碼發來的信息，只有簡單幾個字：「進度如何？」
沒有稱呼，沒有寒暄，直接的核心關切。
簡瑤想了想，回復：「坎不少，正在跨。茶喝完了，很提神。」
片刻後，傅琛回復：「明天讓人送新的過去。別熬太晚。」
依舊簡短，但“送新的過去”和“別熬太晚”，已經超出了純粹上級對下屬工作進度的詢問範疇。
簡瑤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覺微微揚起。她沒有回復，將手機放在一邊，重新打開了未完成的項目計劃書。疲憊感仍在，但心底那盞燈，似乎更亮了一些。
她知道，她和傅琛之間，有一種默契正在無聲中生長。他們各自在平行的軌道上應對着不同的風暴，但每隔一段時間，會有這樣簡短的信號交匯，確認彼此的位置，傳遞一絲無需言明的支持。
這或許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復雜博弈中，最珍貴也最奢侈的聯結——不必時時相伴，但知道你在，並且懂得。
而此刻，在集團總部頂層的另一間辦公室裏，傅琛剛結束一個越洋電話會議。他揉了揉眉心，臉上帶着連日鏖戰的倦色。董事會對新業務的質疑聲並未完全平息，陳琳背後的那位元老，最近又聯合了幾位保守派，試圖在季度董事會上發起新一輪質詢。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腳下璀璨卻冰冷如電路板的城市夜景。孤獨感偶爾還是會如潮水般漫上來，尤其是在這樣高強度、高壓力的決策之後。
但這一次，當那熟悉的空虛感襲來時，他沒有去拿煙。他想起了江邊那雙映着星光的眼睛，想起了她說的“制造點噪音”，想起了她此刻大概也在某個燈火通明的格子間裏，對着電腦屏幕，擰着眉，或者喝着那杯他讓人特意配的紅棗枸杞茶。
他拿出手機，看着那條「茶喝完了，很提神」的回復，眉宇間的冷峻不自覺地化開些許。
他不需要一個依附於他的伴侶，也不需要一朵溫室裏的花。他需要的，是一個像她這樣，能在自己的戰場上奮力拼殺，同時也能理解他這片戰場的殘酷與孤獨，並且願意和他分享一點點溫暖“噪音”的人。
他回到辦公桌前，打開一個加密文件夾，裏面是一些他讓人搜集的、關於陳琳及其背後勢力近期一些不那麼“合規”的商業往來痕跡。他並不急於拋出這些籌碼，但必要的準備，從來不能少。
關掉文件夾，他給助理發了條消息：「明天上午，提醒我確認給品牌創新小組簡組長那邊的新茶包和物料配送。」
然後，他關掉電腦，拿起外套。
夜色已深，航程還遠。但歸途的錨點，似乎不再空無一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