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蕭玉樓重復着這兩個字,聲音裏充滿了不可思議。
他高大的身影將蘇暢籠罩,眉頭緊鎖,仿佛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對,交易。”蘇暢仰起臉,迎上他審視的目光,神色平靜,沒有絲毫退縮,“我幫你解決這個大麻煩,你付我報酬。”
蕭玉樓被她理直氣壯的態度氣笑了:“報酬?你住我的,吃我的,現在幫個忙還要報酬?”
“住你的,吃你的,是履行我們‘假夫妻’協議的一部分,那是你的義務。”蘇暢的邏輯清晰得像一把冰冷的刀子,“但寫稿,是我的專業技能。我用我的知識和時間,爲你解決一個連你和你的政委都解決不了的難題。這是額外的、高附加值的勞動,理應獲得報酬。”
她頓了頓,補充道:“在任何地方,專業服務都是要收費的。蕭團長,你不能因爲我是你的‘妻子’,就理所當然地無償占有我的勞動價值。”
蕭玉樓徹底說不出話了。
他發現自己引以爲傲的邏輯和威嚴,在這個女人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她的每一句話,都踩在道理上,讓他無法反駁。
他沉默了半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想要什麼?”
“五十塊錢。”蘇暢伸出五根白皙的手指,“另外,接下來一個月,我需要肉票、糧票、布票,種類不限,越多越好。”
“五十?!”蕭玉樓的音量瞬間拔高。
他一個月的津貼,也才七十多塊!她一篇文章,就要了他大半個月的工資?
這簡直是搶劫!
“貴嗎?”蘇暢反問,眼神清澈,“這篇文章關系到你們整個團的臉面,關系到政委對你的評價,甚至可能影響你剛剛到手的晉升。五十塊,換一個萬無一失,我覺得很值。”
她看着他鐵青的臉,又輕輕補上一刀:“而且,蕭團長,你別無選擇。明天就是截止日期。”
蕭玉樓死死地盯着她那張雲淡風輕的小臉,看着她眼裏那抹洞察一切的狡黠,感覺自己像一只被獵人拿捏住的兔子。
良久,他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
“成交。”
“合作愉快。”蘇暢嘴角的笑意加深,她拉開一張椅子,示意蕭玉樓坐下。
“現在,我們開始工作吧。”
蕭玉樓依言坐下,以爲她要開始奮筆疾書。
然而,蘇暢卻拉過另一張椅子,坐在了他對面,兩人之間只隔着一張小小的方桌。
她鋪開稿紙,擰開鋼筆,擺出了一副審訊般的架勢。
“在寫之前,我需要采訪你。”
“采訪我?”蕭玉樓一愣。
“對。”蘇暢點頭,神情嚴肅得像是在開一場重要會議,“那份稿子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細節,沒有感情。而這些東西,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提供。現在,請你告訴我,關於邊防,關於你的兵,那些能讓你記一輩子的事。”
蕭玉樓皺眉,有些抗拒。
讓他談戰術、談部署,他能說上三天三夜。但讓他談感情、談故事,他不知道從何說起。
“就說說……最冷的一次巡邏吧。”他生硬地開口,“去年冬天,大雪封山,我們去三十七號哨點……”
“停。”蘇暢打斷了他,筆尖在紙上點了點,“不要用‘我們’,用‘你’。也別說任務,說感受。那天有多冷?你穿了多少衣服?還覺得冷嗎?雪有多大?踩下去是什麼感覺?”
一連串的問題,讓蕭玉樓有些發懵。
他從未想過這些。
他回憶了一下,嚐試着描述:“穿了棉大衣,羊毛褲……還是很冷,風跟刀子一樣……雪到膝蓋那麼深,一腳下去,拔出來很費勁。”
“你的一個兵,叫李二牛的,是不是在那次巡邏裏凍傷了三根腳趾?”蘇暢忽然問。
蕭玉樓猛地抬頭,震驚地看着她。
這件事很小,他自己都快忘了,她怎麼會知道?
蘇暢沒解釋,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眼神裏帶着一種鼓勵他繼續說下去的力量。她來這裏十幾天,看似足不出戶,但家屬院的閒聊,戰士們的只言片語,都被她記在了心裏。
蕭玉樓的喉嚨有些發幹,他避開她的視線,聲音低沉下來:“是。那小子逞強,棉鞋溼透了也不說,怕拖累隊伍。等回到營地,鞋和腳都凍在了一起,是用溫水泡了半個小時才脫下來的……”
“他哭了嗎?”蘇暢追問。
“一個十八歲的半大孩子,腳趾頭都沒知覺了,能不哭嗎?”蕭玉樓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一邊哭,一邊還在說,‘團長,我的腳還在嗎?我還能當兵嗎?’”
蘇暢的筆尖在紙上飛速地記錄着,發出沙沙的聲響。
房間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還有一個兵,”蘇暢再次開口,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去年夏天,在清剿一夥越境匪徒時犧牲的那個,叫王大山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蕭玉樓的身體,猛地一僵。
王大山。
這個名字,是他心裏的一根刺。
他抬起頭,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你問這個幹什麼?”
“英雄不該只是一個名字,一個追悼會上的黑白照片。”蘇暢直視着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堅定,“我想知道,他喜歡吃什麼,他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他犧牲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我不想讓讀者只看到一個烈士。我想讓他們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會笑、會哭、有夢想、也有牽掛的,我們的戰友,王大山。”
“戰友”兩個字,像一顆子彈,精準地擊中了蕭玉樓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看着燈下蘇暢那張嚴肅而認真的臉,看着她眼裏那份超越了性別的、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他心裏的那道防線,徹底崩塌了。
他靠在椅背上,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都鬆弛下來。
他開始講。
講王大山那個山西來的農村兵,怎麼把省下來的津貼全部寄回家,只爲了給他弟弟娶媳婦。
講他怎麼在訓練場上是個拼命三郎,私下裏卻連跟女衛生員說句話都會臉紅。
講他最大的夢想,就是退伍後回家開個拖拉機廠,讓全村的人都用上他造的拖拉機。
講到最後,蕭玉樓的聲音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
“他最後中了一槍,就在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心髒位置,“我抱着他,他看着我,嘴裏一直在念叨……‘肉……娘做的……紅燒肉……’”
他說不下去了,別過頭,肩膀微微顫抖。
蘇暢的筆,也停了下來。
她抬起頭,看到這個在全團面前如“活閻王”一般的男人,此刻眼眶通紅,像個無助的孩子。
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沒有出聲安慰,只是默默地將桌上那杯沒動過的涼水,推到了他面前。
又過了許久,蕭玉樓才恢復平靜。
“都告訴你了。”他聲音嘶啞,帶着一種疲憊。
“夠了。”
蘇暢站起身,走回書桌前。
她沒有再看他一眼,只是鋪開稿紙,將蘸滿墨水的筆尖,落在了那片潔白之上。
整個房間,只剩下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蕭玉樓坐在原地,沒有動。
他看着那個坐在燈下的纖細背影,看着她專注的側臉,看着她筆下流淌出的一個個字符。
他感覺,她寫的不是字。
是李二牛凍得發紫的腳趾,是王大山再也吃不到的紅燒肉,是這片荒漠上,所有士兵的青春、熱血和生命。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從深夜,到凌晨。
當窗外傳來第一聲微弱的鳥鳴時,蘇暢終於停下了筆。
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將那幾頁寫得滿滿當當、墨跡未幹的稿紙拿起來,走到他面前。
“好了。”
她把稿紙遞給他,聲音因爲熬夜而帶着一絲慵懶的沙啞。
蕭玉樓機械地接過。
那幾頁紙,很輕,卻又感覺重若千斤。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了稿紙的第一行標題上——
《有一種思念,叫紅燒肉》
僅僅一個標題,就讓他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
開篇第一句,不是歌功頌德,不是豪言壯語,而是一句平實得像在拉家常的話:
“王大山又夢到他娘做的紅燒肉了,肥而不膩,醬香濃鬱,饞得他直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