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微微發燙,一絲暖意順着手臂蔓延,讓我冰冷的手指稍微有了點知覺。
深吸一口氣,我推開拾遺齋的門,走了出去。
天還是鉛灰色的。街道上已經有了行人,挑擔的,賣菜的,趕早市的,人來人往,聲音嘈雜。空氣裏有油條的香味,有豆漿的甜味,有人間煙火氣。
但我走在其中,覺得格格不入。
右臂的舊傷還在疼,掌心“信”字印記在發燙,懷裏的郵戳冰涼。這三樣東西,像三釘子,把我釘在一個不屬於這裏的、冰冷的世界裏。
我低着頭,加快腳步,朝着城西走去。
啞舍弄在城西,離槐安路不遠,穿過兩條街就是。巷子很老,兩邊的房子都是木結構的,有些已經塌了,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杵着,像一副副巨大的、燒焦的骷髏。
我走到巷口,停下腳步。
巷子很深,一眼望不到頭。兩邊的房屋都緊閉着門,窗戶黑洞洞的,沒有一絲人氣。空氣裏有股焦糊味,混着陳年的灰塵味,鑽進鼻子,讓人喉嚨發癢。
這就是啞舍弄。
三十年前,那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的地方。
我站在巷口,猶豫了一下。
右臂的舊傷,疼得更厲害了。不是那種尖銳的刺痛,是鈍痛,悶悶的,從骨頭裏透出來,像在警告我,別進去。
但我沒得選。
我咬了咬牙,邁步走進巷子。
腳下的青石板很滑,長滿了青苔。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巷子很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腳步聲在空巷裏的回響。
走了一段,我忽然停下。
右手掌心,那個“信”字印記,在發燙。
不是之前那種綿長的刺痛,是灼熱,滾燙,像有塊烙鐵按在肉上。
我低頭,看向掌心。
暗紅色的印記,此刻正微微發光。很淡的紅光,像滲出的血,在皮膚下流動。印記的邊緣,有細密的、銀白色的絲線,正從皮膚下浮現出來,朝着某個方向延伸、指向。
是巷子深處。
我順着絲線指的方向看去。
是第三進院子。
院子門是開着的,門板早就沒了,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門洞。門洞裏黑漆漆的,像一張咧開的嘴,等着人走進去。
我握緊左手的銅錢,右手按在後腰的刀柄上,走了進去。
院子裏很破。地上堆着燒焦的木頭,碎瓦礫,雜草從磚縫裏鑽出來,長得半人高。正屋已經塌了大半,只剩下幾焦黑的柱子,撐着半邊屋頂,在風裏吱呀作響。
西廂房還在。
門關着,但沒鎖。我走過去,推開門。
門軸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在寂靜的院子裏格外清晰。
屋裏很暗,沒有窗戶,只有門口透進來的一點天光,勉強照亮一小片地面。地上積着厚厚的灰,踩上去,揚起一片塵土,在光柱裏飛舞。
屋裏很空,只有一張梳妝台,靠牆放着。
梳妝台是紅木的,雕着花,很精致,但已經被火燒得面目全非。桌面焦黑開裂,鏡子碎了,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鏡框,邊緣還掛着幾片碎玻璃,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冰冷的光。
我走到梳妝台前,蹲下身,看向台子底下。
底下很黑,什麼都看不清。
我伸手,在灰塵裏摸索。
指尖碰到了什麼東西。
硬的,涼的,木頭的質感。
我把它拖出來。
是一個梳妝盒。
紫檀木的,雕着纏枝蓮,盒蓋缺了一角,露出裏面暗紅色的襯布。盒子很舊,邊角都磨圓了,但雕工極好,蓮花瓣的紋路,葉子上的露珠,都清清楚楚。
和“秤骨”描述的一模一樣。
我拿起盒子,入手很沉。不是木頭的沉,是另一種沉,像裏面裝了什麼東西,隨着我的動作,在盒子裏輕輕晃動。
我沒打開。
不敢。
右臂的舊傷,此刻疼得鑽心。不是骨頭疼,是皮膚疼。之前被線痕爬過的地方,皮膚下像有無數針在扎,在刺,在燒。
我咬緊牙,把盒子塞進懷裏,轉身準備離開。
但就在我轉身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梳妝台那個空蕩蕩的鏡框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不是我的倒影。
是別的東西。
我猛地轉頭,看向鏡框。
鏡框裏,沒有鏡子,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但黑暗裏,有東西在動。
是一個女人的影子。
很模糊,只能看出一個輪廓。穿着戲服,水袖垂地,背對着我,站在一片虛空中。她的頭低着,肩膀在輕輕顫抖,像在哭。
然後,她緩緩地,轉過頭來。
我看清了她的臉。
很美。柳葉眉,丹鳳眼,鼻梁挺直,嘴唇飽滿。但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眼睛很大,很黑,空洞洞的,沒有眼白,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是昨晚,在啞舍弄後台,銅鏡裏映出來的那個女人。
柳如眉。
她看着我,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一個笑。
很美的笑,但很冷,很空洞,像畫在面具上的表情。
“你來了……”她說,聲音很輕,很柔,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又像貼在我耳邊低語,“來拿我的盒子……”
我沒說話,只是盯着她。
“盒子可以給你……”她繼續說,笑容加深,但眼神依舊空洞,“但裏面的東西,你得還給我……”
“眼睛,耳朵,嘴巴……”她伸出手,纖細的手指,在空中虛虛一點,“你昨晚送出去的,那三樣……是我的。”
“還給我……”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淒厲,像指甲刮過玻璃,“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鏡框裏的黑暗,忽然涌動起來。像煮沸的黑水,翻滾,沸騰,朝着鏡框邊緣蔓延,想要溢出來。
我後退一步,右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但就在這時,懷裏那個梳妝盒,忽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咚咚。咚咚。
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瘋狂地撞着盒壁,想要出來。
盒蓋“啪”地一聲,彈開了一條縫。
縫裏,透出暗紅色的光。很微弱,但很邪性,像凝固的血,在黑暗中流淌。
我低頭,看向盒子。
盒蓋的縫隙裏,有一只眼睛。
人的眼睛。瞳孔已經散了,但眼白還算完整,在暗紅的光線下,泛着死魚肚皮似的灰白。眼睛周圍連着些暗紅色的肉絲,像沒撕淨的筋絡。
是昨晚,我埋在桂花巷老槐樹下的那只眼睛。
它此刻,正“看”着我。沒有惡意,沒有怨恨,就那麼平靜地,空洞地,看着。
然後,盒子裏,又傳來聲音。
是哭聲。
女人的哭聲,壓抑的,痛苦的,從盒子裏傳出來,像被捂住了嘴,卻又捂不住那從喉嚨裏擠出來的、支離破碎的嗚咽。
是昨晚,我塞進啞舍弄妝奩裏的那只耳朵。
接着,是咀嚼聲。
很響,很清晰,像有什麼東西,在盒子裏,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骨頭。咔嚓,咔嚓,咔嚓。
是昨晚,我在亂葬崗無字碑下燒掉的那張嘴。
眼睛,耳朵,嘴巴。
三樣東西,都在盒子裏。
它們昨晚被送出去了,但又被“收”回來了。被這個梳妝盒,被柳如眉的怨念,收了回來。
“還給我……”柳如眉的聲音,從鏡框裏飄出來,和盒子裏的哭聲、咀嚼聲混在一起,尖銳,刺耳,像無數針,扎進我腦子裏,“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我死死咬着牙,右手拔出短刀,左手攥緊銅錢,朝後退去。
鏡框裏的黑暗,已經蔓延到了鏡框邊緣。柳如眉的影子,在黑暗中搖晃,像隨時會從鏡框裏爬出來。
盒子裏的震動更劇烈了。盒蓋“哐哐”作響,像要被裏面的東西撞開。
不能再待了。
我轉身,沖出西廂房,沖出院子,沖出啞舍弄。
身後,傳來柳如眉淒厲的尖叫:
“你會回來的!你欠我的!你陳家欠我的!你們都得還!都得還——!”
聲音追着我,在空巷裏回蕩,像無數只無形的手,抓向我的後背。
我沒回頭,只是拼命地跑。
跑出啞舍弄,跑上街道,跑進人群。
周圍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顧不上,只是低着頭,拼命地跑,直到右臂的舊傷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才在一個無人的巷口停下,扶着牆,大口大口地喘氣。
懷裏,梳妝盒已經不再震動了。
很安靜,安靜得像一個普通的木盒。
但我知道,裏面的東西還在。眼睛,耳朵,嘴巴。還有柳如眉的怨念。
我把它拿出來,盒蓋已經自動合上了。嚴絲合縫,看不出任何異常。
我盯着盒子,看了很久。
然後,我把它重新塞進懷裏,轉身,朝着城南走去。
“秤骨”的鋪子,在城南的一條小巷裏。門臉很小,招牌也舊了,木頭都裂了,但上面的字還認得出來:
“秤骨”
我推門進去。
鋪子裏很暗,點着一盞油燈。燈光昏黃,勉強照亮櫃台後那個瘦的老頭。
秤骨。
他坐在櫃台後,手裏拿着一杆黃銅秤,正在稱什麼東西。聽見門響,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向我。
“東西帶來了?”他問,聲音像兩片骨頭在摩擦。
“帶來了。”我說,從懷裏拿出梳妝盒,放在櫃台上。
秤骨放下秤,拿起盒子,打開一條縫,看了一眼,又合上。
“眼睛,耳朵,嘴巴,都在。”他說,“盒子也沒壞。因果了了。”
他拿起那張黃紙契約,上面按着我的血手印。他手指一撮,契約“嗤”地一聲,燃起幽綠色的火苗,轉眼燒成灰燼。
“賬清了。”他說,把盒子推回來,“盒子你拿走。裏面的東西,你處理。但記住,柳如眉的怨念還沒散。她盯上你了。以後,啞舍弄,你最好別再靠近。”
我拿起盒子,沒說話,轉身要走。
“等等。”秤骨叫住我。
我回頭。
他從櫃台下拿出一個小布包,放在櫃台上。
“這個,給你。”
“什麼?”
“你祖父留下的。”秤骨說,“他當年,也中了‘索命線’。爲了解線,他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東西。這是他留下的筆記,和一些……小玩意兒。或許對你有用。”
我盯着那個布包,沒動。
“爲什麼給我?”
“因爲你祖父欠我人情。”秤骨說,“他死前,托我保管這些東西,說以後他孫子要是走上這條路,就交給他。現在,時候到了。”
我沉默片刻,拿起布包。
很輕,裏面像是些紙和零碎的東西。
“還有,”秤骨補充道,“戴鬥笠的人,今天去找過你了?”
“嗯。”
“他說什麼?”
“讓我把盒子送來。”
“就這些?”
“就這些。”
秤骨點了點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
“他叫戴魂。”他說,“是‘賬房’的人。專門收債的。你欠的債,不止啞舍弄這一樁。你祖父,你父親,欠的更多。戴魂會一筆一筆,跟你算清楚。你躲不掉。”
“賬房是什麼?”
“一個地方。”秤骨說,“一個記賬的地方。天下的債,人欠人的,人欠鬼的,鬼欠人的,都記在那兒。戴魂是記賬的,也是收債的。他盯上你了,你就跑不了。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把債還清。”秤骨說,“或者,你比他強,讓他收不了你的債。”
我沒說話。
秤骨看了我一眼,擺了擺手。
“走吧。東西拿了,就趕緊走。我這鋪子,不歡迎身上帶‘債’的人。”
我拿起布包,轉身離開。
走出鋪子,天已經黑了。
街道上亮起了燈,昏黃的燈光,在暮色裏暈開,像一只只疲倦的眼睛。空氣裏有飯菜的香味,有孩童的嬉笑聲,有人間煙火氣。
但我走在其中,覺得更遠了。
懷裏揣着梳妝盒,和祖父的遺物。右手掌心“信”字印記在發燙,右臂舊傷在隱痛。戴魂的眼睛,柳如眉的尖叫,秤骨的話,在腦子裏嗡嗡作響。
債。
陳家的債。
祖父的債,父親的債,現在是我的債。
啞舍弄的債,郵局的債,賬房的債。
還有“線偶師”的債——雖然線痕解了,但骷髏說過,線徒會來。下一次,就不是索命線這麼簡單了。
這麼多債,我怎麼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得活下去。
在還清債之前,活下去。
我走回拾遺齋,推開門,走了進去。
鋪子裏一片漆黑。我沒點燈,只是摸索着走到櫃台後,坐下,把梳妝盒和布包放在桌上。
然後,我拿出那枚銅錢,攥在手裏。
銅錢微微發燙,一絲暖意順着手臂蔓延,讓我冰冷的手指稍微有了點知覺。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時,我拿起那個布包,解開。
裏面是兩樣東西。
一本很舊的、線裝的筆記本。紙頁泛黃,邊角卷曲,上面用毛筆寫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還有一個小布袋,巴掌大小,沉甸甸的,裏面裝着些顆粒狀的東西,摸着像沙子。
我拿起筆記本,翻開。
第一頁,寫着一段話:
“玄明手記。癸酉年始記。”
是祖父的筆跡。
我繼續往下翻。
筆記很雜,有記錄,有心得,有草圖,有配方。有些地方被水漬暈開,字跡模糊。有些頁被撕掉了,留下參差的毛邊。
我翻到中間,停在一頁。
那一頁,畫着一幅圖。
是一個人的右臂,從肩膀到手腕,畫滿了細密的、暗紅色的線。線和線之間,有箭頭,有標注,有密密麻麻的小字。
圖旁邊,寫着一行字:
“索命線。遺蛻會‘線徒’所下。七噬臂,中者無解。然萬物相克,有線必有剪。‘天機剪’,可斷此線。然剪在何處,未知。”
下面,又有一行小字,墨跡很新,像是後來補上去的:
“線痕可解,然‘線’之因果難消。線徒必至,不死不休。若遇戴鬥笠者,速避。其人乃‘賬房’之‘收債使’,專收‘無付’之債。吾欠債頗多,恐累及後人。若諾兒見之,當知:陳家之債,在啞舍弄,在槐安路,在永安巷。還清,或可活。還不清,則……”
字到這裏,斷了。
紙頁下方,有一大片暗褐色的污漬,像涸的血。
我盯着那攤血漬,看了很久。
然後,我翻到筆記最後。
最後一頁,沒有字,只有一幅草圖。
畫的是一個地。入口在槐安路某處,蜿蜒向下,深處有一個石室。石室裏畫着幾個簡單的東西:一個石函,一個陶瓶,一把斷劍。
草圖旁邊,寫着一行字:
“槐安路地。內有先輩遺澤,可暫避災劫。然中有‘巡地子’,凶險異常。非萬不得已,勿入。”
下面,又有一行小字:
“若入,取石函中之‘淨塵砂’,可暫鎮邪穢。取陶瓶中之‘續斷膏’,可療內外傷。斷劍勿動,凶器也。”
我看完,合上筆記,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腦子裏很亂。
線痕,天機剪,線徒,戴魂,賬房,啞舍弄,槐安路地,淨塵砂,續斷膏……
這麼多信息,這麼多線索,這麼多危險。
但至少,我有了方向。
天機剪,能斷索命線。雖然不知道在哪兒,但至少知道有這麼個東西。
槐安路地,有淨塵砂和續斷膏,能保命。
至於陳家的債,啞舍弄的債,郵局的債,賬房的債……只能慢慢還。
一件一件還。
先還眼前的。
我睜開眼睛,看向桌上的梳妝盒。
柳如眉的眼睛,耳朵,嘴巴,都在裏面。她的怨念,也還在。
這東西,不能留。
我得處理掉。
但怎麼處理?
燒了?埋了?還是……送回啞舍弄?
我盯着盒子,猶豫不決。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很輕,三下。
咚。咚。咚。
和昨晚,張遺安敲門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心髒猛地一跳,右手按在刀柄上,左手攥緊銅錢。
“誰?”我問,聲音嘶啞。
“我。”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溫和,清晰,每個字都咬得很準。
是張遺安。
當鋪的掌櫃。
他又來了。
我盯着門板,很久。
然後,我站起身,走過去,拉開門閂。
門開了。
門外,張遺安站在那裏。深灰色長衫,舊禮帽,手裏拎着藤編箱子,臉上掛着那副標準的、用尺子量過的微笑。
“陳掌櫃,”他說,銀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非人的光澤,“生意,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他笑了笑,邁步走進來,反手關上門。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梳妝盒上。
“哦?”他挑了挑眉,笑意更深了,“啞舍弄的梳妝盒。你拿到了。”
“嗯。”
“裏面的東西,也在了?”
“在了。”
“那因果,了了?”
“了了。”
張遺安點了點頭,走到桌邊,拿起盒子,掂了掂,又放下。
“了了就好。”他說,“但陳掌櫃,您可能不知道,有些債,了了,才是麻煩的開始。”
“什麼意思?”
“柳如眉的怨念,是了了。但她的債,沒完。”張遺安說,“她欠別人的,別人欠她的,都是一筆糊塗賬。你現在拿了她的盒子,了了她的因果,就等於把她的債,背到自己身上了。”
我看着盒子,沒說話。
“不過,這也不全是壞事。”張遺安話鋒一轉,“債背在身上,是麻煩,但也是籌碼。有些人,就喜歡收這種‘帶債’的東西。比如……”
他頓了頓,看向我,笑容裏多了幾分深意。
“我們當鋪。”
我瞳孔一縮。
“你想收這個盒子?”
“不是收,是當。”張遺安糾正,“你把盒子當給我,我付你代價。代價可以是錢,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信息。”
“什麼信息?”
“比如,”張遺安壓低聲音,“‘天機剪’的下落。”
我心髒猛地一跳。
“你知道在哪兒?”
“不知道。”張遺安搖頭,“但我有線索。線索,可以換。”
“用盒子換?”
“用盒子,和你身上的一樣東西。”張遺安說。
“什麼東西?”
“你右手掌心的‘信’字印。”張遺安說,“郵局的東西,雖然麻煩,但也是‘規矩’的憑證。有了它,有些地方,你才能進。有些事,你才能做。我們當鋪,對這種‘規矩憑證’,很感興趣。”
我盯着他,很久。
“你要‘信’字印做什麼?”
“做買賣。”張遺安坦然道,“有些客人,就喜歡收集這些‘規矩碎片’。價格,開得很高。”
“給了你,郵局的債怎麼辦?”
“債是債,憑證是憑證。”張遺安說,“憑證沒了,債還在。你照樣得每個月去郵局送信。只是,沒有憑證,你進去會麻煩點,出來的路,會更難找。但總比死了強,對吧?”
我沉默。
“或者,”張遺安補充道,“你也可以選擇不當。留着盒子,留着憑證,自己慢慢扛。但陳掌櫃,我得提醒您,戴魂已經盯上您了。他今天來收啞舍弄的債,明天,就會來收別的債。您祖父的債,您父親的債,可不止啞舍弄這一樁。您扛得住嗎?”
我沒回答。
我知道,我扛不住。
戴魂那雙灰褐色的眼睛,瞳孔深處的銀線,右臂舊傷被引動的劇痛……都在告訴我,我扛不住。
“除了‘天機剪’的線索,你還能給我什麼?”我問。
“續斷膏的方子。”張遺安說,“你祖父筆記裏提到的那種。藥材,我這兒有現成的。你可以直接拿走。”
“還有呢?”
“還有,”張遺安頓了頓,銀灰色的眼睛盯着我,“一個消息。關於你母親的。”
我呼吸一滯。
“她……在哪兒?”
“在一個地方。”張遺安說,“一個很安全,但也很危險的地方。想救她出來,你需要三樣東西。‘淨塵砂’,‘續斷膏’,還有……‘天機剪’。”
“爲什麼需要天機剪?”
“因爲困住她的,是‘線’。”張遺安說,“和你中的索命線,同源,但更強。只有天機剪,能剪斷那線,把她救出來。”
我盯着他,試圖從他臉上看出撒謊的痕跡。
但他只是微笑着,銀灰色的眼睛平靜得像兩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緒。
“怎麼樣?”他問,“盒子,和‘信’字印,當給我。換‘天機剪’的線索,續斷膏的藥材,和你母親的下落。這筆買賣,您不虧。”
我沒立刻回答。
我在權衡。
盒子是麻煩,但也是柳如眉的債。給了張遺安,債就轉到他身上了。但柳如眉的怨念,會不會跟着盒子走?會不會繼續纏着我?
“信”字印是郵局的憑證,沒了它,我下個月去郵局,會麻煩很多。但張遺安說得對,憑證沒了,債還在。我照樣得送信。
而張遺安給的,是天機剪的線索,續斷膏的藥材,和母親的下落。
天機剪能斷線,能救我,也許以後還能救母親。
續斷膏能療傷,能保命。
母親的下落……是我最想知道的。
這筆買賣,從表面看,我確實不虧。
但張遺安是當鋪的掌櫃。他做買賣,從來不吃虧。他肯付出這麼多,換盒子和“信”字印,說明這兩樣東西,對他而言,價值更大。
盒子裏的眼睛、耳朵、嘴巴,柳如眉的怨念,還有“信”字印代表的“規矩憑證”……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價值,讓張遺安如此看重?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沒得選。
戴魂在追債,線徒隨時會來,郵局的信下個月還得送,陳家的舊債一筆筆壓上來……我需要天機剪,需要續斷膏,需要母親的下落。
我需要活下去的資本。
“好。”我說,聲音很,“我當。”
張遺安笑了。笑容很標準,很滿意。
他從藤編箱子裏拿出那杆骨秤,又拿出一個小銅盤,放在桌上。
“來,”他說,“把盒子放上來,右手按在銅盤上。”
我照做。
盒子放在銅盤左邊,右手按在銅盤右邊。
張遺安拿起骨秤,把秤鉤掛在銅盤中央,然後,緩緩抬起秤杆。
秤杆斜了。
左邊沉,右邊輕。
“盒子,連帶裏面的三樣東西,和柳如眉的怨念,作價‘三十年陽壽’。”張遺安說,眼睛盯着秤星,“‘信’字印,郵局憑證,作價‘一雙眼睛’。”
他頓了頓,補充道:
“當然,不是真挖你的眼睛。是‘暫借’。借你眼睛三年的光明。三年後,光明自會恢復。這三年,你看東西會模糊,但不會全瞎。能接受嗎?”
“能。”我說。
“好。”張遺安點頭,從箱子裏取出兩張紙,放在桌上。
是當票。
一張寫着:
“今收到陳諾所當‘紫檀纏枝蓮梳妝盒’一件,內附眼、耳、口三樣,及柳如眉怨念一道。作價三十年陽壽。當期三年,逾期不贖,物歸當鋪。”
另一張寫着:
“今收到陳諾所當‘永安巷子時郵局信字印’一枚。作價雙眼三年光明。當期三年,逾期不贖,印記歸當鋪。”
下面有空位,讓我按手印。
我咬破左手食指,在兩張當票上按下血印。
當票“嗤”地一聲,燃起幽綠色的火苗,燒成灰燼。灰燼在空中凝成兩道血紅色的符咒,一道鑽進盒子,一道鑽進我右手掌心。
盒子微微一震,裏面傳來柳如眉淒厲的尖叫,但很快平息下去,再無動靜。
我右手掌心的“信”字印記,顏色淡了下去,從暗紅變成淺紅,最後幾乎看不見,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像一道疤。
同時,我眼前一花。
世界變得模糊了。像隔着一層毛玻璃看東西,輪廓還在,但細節看不清。光線暗了很多,像天突然黑了。
“眼睛的代價,開始了。”張遺安說,聲音在我模糊的聽覺裏,顯得有點遙遠,“三天後,你會適應。現在,是你的東西。”
他從箱子裏拿出三樣東西,放在桌上。
一個小瓷瓶,裏面裝着暗綠色的藥膏,是續斷膏。
一張疊起來的紙條,上面寫着“天機剪”的線索。
還有一張地圖,很舊,皮質,上面用朱砂畫着一個位置,旁邊寫着一行小字:
“陳林氏困於此。需淨塵砂、續斷膏、天機剪,方可解。”
我拿起三樣東西,攥在手裏。
瓷瓶冰涼,紙條單薄,地圖粗糙。
這是我的代價換來的。
活下去的資本。
“交易完成。”張遺安收起盒子和骨秤,拎起藤箱,戴上禮帽,“陳掌櫃,祝您好運。希望下次見面,您還活着。”
他轉身,推門離開。
門關上,鋪子裏重新陷入昏暗。
我坐在椅子上,攥着三樣東西,眼前模糊一片,右臂舊傷隱隱作痛,右手掌心“信”字印記的餘痛還在。
但我知道,我有了路。
天機剪,續斷膏,母親的下落。
還有槐安路地裏的淨塵砂。
一件一件來。
先找淨塵砂。
我收起三樣東西,站起身,走到門口,推開。
門外,天已經全黑了。
街道上亮着燈,燈光在我模糊的視野裏,暈開成一團團昏黃的光斑。行人來來往往,聲音嘈雜,但在我耳中,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我關上門,朝着槐安路深處走去。
去找那個地。
去找淨塵砂。
去找,活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