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魂離開後,拾遺齋裏死一般寂靜。
油燈的火焰不安地跳動着,在模糊的視野裏拉出長長的、搖曳的影子,像無數只掙扎的手。我癱在椅子上,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小腿傷口在續斷膏的作用下已不再疼痛,只留下麻木的鈍感。更深的是精神上的疲憊,像被抽了所有力氣,連呼吸都覺得沉重。
眼皮沉得抬不起來。視野越發模糊,昏黃的燈光暈染成一片混沌的光斑。我知道不能睡,三天後還有賬房的“第一事”,天機剪的線索還沒頭緒,張遺安的符咒還在石函底部脈動……可倦意如水般涌來,帶着地的陰冷和剛才直面戴魂的寒意,將我一點點淹沒。
意識沉入黑暗。
……
我又看見了那棵槐樹。
不是槐安路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是老家院子裏那棵。枝繁葉茂,巨大的樹冠像一把撐開的綠傘,在夏的午後投下清涼的陰影。蟬聲嘶鳴,空氣裏有陽光和塵土的味道。
我站在樹下,小小的,仰着頭。
樹蔭下,母親背對着我,坐在一張竹椅上。她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露出纖細的脖頸。她在梳頭,拿着一把木梳,一下,又一下,動作很慢,很輕。
我想喊她,卻發不出聲音。想走過去,腳卻像釘在地上。
她忽然停下了梳頭的動作,微微側過頭。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有模糊的、溫柔的輪廓。
“諾兒……”她的聲音飄過來,很輕,很模糊,像隔着一層水,“剪子……在影子裏……”
剪子?影子?
“線……是光做的籠子……”她繼續說着,聲音斷斷續續,像信號不好的收音機,“往復……往復之間……影子會回頭……回頭才能看見……”
她的身影開始變淡,像墨滴入了清水,絲絲縷縷地暈開。
“別信……戴鬥笠的……別信當鋪的……別信……”聲音越來越遠,“信……信你自己……信……”
話音未落,她和槐樹、陽光、蟬鳴,一起碎裂成無數光點,消散在無邊的黑暗裏。
“娘——!”
我猛地坐起,心髒狂跳,冷汗瞬間溼透了後背。
是夢。
但夢裏的聲音,母親的聲音,還有那些話,卻異常清晰地烙印在腦海裏。
“剪子在影子裏……”
“線是光做的籠子……”
“往復之間,影子會回頭……”
“回頭才能看見……”
這……這不就是那張紙條上謎語的另一種說法嗎?!
“剪在影中,線在光裏,往復之間,可見天機。”
“剪子在影子裏……線是光做的籠子……往復之間,影子會回頭……回頭才能看見……”
母親的囈語,和紙條上的謎語,幾乎完全對應!甚至更明確地點出了“影子會回頭”!
“回頭才能看見……”我喃喃重復,模糊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那個黯淡的、幾乎看不見的“信”字印記,在昏暗的光線下,只是一個極淡的輪廓。
但夢裏母親最後那句破碎的“信……信你自己……信……”和“回頭才能看見”聯系在一起……
信?印記?
我猛地想起,在永安巷子時郵局,那個骷髏說過,這“信”字印,是郵局的憑證,有了它,才能“看”見該看見的東西。
當時我理解是能“看見”那些需要送的信。但現在想來,或許不止?戴魂也說過,有了它,能“看見”欠債的東西。
“看見”……
我忍着眩暈和疲憊,掙扎着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油燈前。將右手掌心,緩緩貼近跳動的燈火。
模糊的視線裏,掌心的“信”字印記幾乎看不見。但當我的掌心湊近到離火焰只有寸許距離時,異變發生了。
那黯淡的印記,在溫暖火光的映照下,竟微微泛起一層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光。不是印記本身在發光,而是皮膚下,似乎有極細微的、暗紅色的脈絡被激活,順着“信”字的筆畫微微浮現。
與此同時,火焰的光,在我掌心投下清晰的影子。但那影子……不對勁。
原本手掌的影子應該是五指張開。可此刻,在搖曳的燈火下,我掌心“信”字印記對應的那片影子,竟然在微微扭曲、變形!印記的筆畫陰影,仿佛活了過來,在手掌的陰影裏緩慢蠕動、重組!
我死死盯着,幾乎忘了呼吸。
慢慢地,那團扭曲的陰影,竟隱約勾勒出一個形狀——一個極小巧的、帶着弧度的、剪刀的輪廓!陰影剪刀的兩片刀刃,恰好對應着“信”字印記裏“言”字旁和“人”字頭的兩處轉折陰影!
“剪在影中……”我心髒狂跳,“線在光裏……”
線是光做的籠子……我移動手掌,讓油燈的光線從不同角度照射。隨着光線角度的變化,那陰影剪刀的形狀也在不斷變化,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而“信”字印記本身,在光線下也仿佛變成了一道道纖細的、交織的“光之線”,將陰影剪刀“困”在其中!
“往復之間,影子會回頭……回頭才能看見……”
往復?是指光線的角度變化?還是指……別的什麼?
“回頭才能看見……”我喃喃着,嚐試着,將左手那枚嘉慶通寶,輕輕按在了右手掌心、那個陰影剪刀輪廓的“軸心”位置。
就在銅錢接觸皮膚的刹那——
嗡!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震顫,從銅錢和印記接觸的地方傳來!不是觸覺,更像是一種輕微的、直達腦海的共鳴!
緊接着,更加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我右手的影子,原本投在櫃台上,隨着油燈火苗搖曳。但在銅錢按上去的瞬間,那陰影中剪刀的輪廓,猛地清晰、凝固了一刹那!而就在那凝固的刹那,我仿佛“看”到——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種更直接的感知——陰影剪刀的尖端,極其短暫地,指向了一個方向!
不是鋪子裏的任何實物方向,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牆壁、指向遙遠某處的“方向”!
這種感覺稍縱即逝。銅錢的震顫停止,掌心的異樣感消失,陰影恢復了正常的搖曳,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我額頭的冷汗,和狂跳的心髒,告訴我不是。
我緩緩收回手,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喘着氣。
“剪在影中……” 天機剪,不在某個具體的地方,而是在“影”中?或者說,需要通過“影”來尋找、感知、甚至……召喚?
“線在光裏……” 我中的索命線,以及可能困住母親的“線”,與“光”有關?或者,“光”代表着某種規則、某種束縛?
“往復之間,影子會回頭……” 往復,可能指光與影的交替,也可能指……時間的回溯?或者某種循環?“影子回頭”,是不是意味着,在某個特定的、光與影交匯的“往復”節點,影子會揭示出原本隱藏的東西?
“回頭才能看見……” 或許,就是要找到那個“影子回頭”的瞬間,才能“看見”天機剪?
母親的囈語,紙條的謎語,還有掌心印記在光下的異變……這一切,都指向了同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
天機剪的線索,就在我身上。或者說,需要通過我身上的“信”字印記,在特定的光與影的條件下,才能顯現、指引。
但這指引太模糊了。剛才那一瞬間感知到的“方向”,虛無縹緲,本無法定位。我需要更明確的信息,需要知道“往復之間”具體指什麼,需要知道如何讓“影子回頭”。
就在我苦苦思索時,桌上那石函底部的暗紅符咒,忽然光芒大盛!
不再是微微脈動,而是劇烈地閃爍起來,紅光透過石函的材質隱隱透出,在昏暗的鋪子裏格外刺眼。同時,符咒上那些詭異的線條,仿佛活了過來,開始扭動、延伸,像是要掙脫石函的束縛!
張遺安!他在通過符咒傳遞信息?還是這符咒被抵押給賬房後,發生了某種變化?
我死死盯着那閃爍的紅光。符咒的線條扭動得越來越快,最後,竟然在石函底部,凝結成幾個扭曲的、仿佛用血寫成的字:
“子時,亂葬崗,無字碑。”
只有七個字,閃爍着,然後迅速黯淡下去,符咒也恢復了之前的微弱脈動,仿佛耗盡了力量。
亂葬崗,無字碑。
是我前天晚上,替郵局送“嘴巴”信的地方。
張遺安讓我子時去那裏?爲什麼?和抵押石函有關?和賬房的事有關?還是……和天機剪有關?
母親夢中囈語,紙條謎語,掌心印記異象,現在又是張遺安的符咒傳訊……所有線索,似乎都隱隱指向同一個方向——亂葬崗,無字碑。
去,還是不去?
符咒只顯示了地點和時間,沒有原因,沒有目的。這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提示。但眼下,我沒有其他頭緒。天機剪的線索卡在“影子回頭”,賬房的第一件事三後就要來,我時間緊迫。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在符咒顯示那七個字的時候,我右手掌心那個黯淡的“信”字印記,似乎也跟着微微發熱了一瞬。
去。
我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心。至少要去看看。子時,亂葬崗,無字碑。帶上能帶的東西。
我查看了一下小腿的傷口,續斷膏效果很好,傷口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暗紅色血痂,不再流血,只是動作時還有些牽扯的疼痛。我重新包扎好,換上淨利落的衣服,將短刀在後腰,裝着續斷膏的瓷瓶和地得來的陶瓶都小心收好。天機剪線索紙條和母親下落地圖貼身藏好。
最後,目光落在石函和那枚嘉慶通寶上。
石函底部的符咒已經平靜。張遺安的意思不明,但這石函現在是抵押物,不能輕易帶離,尤其是去亂葬崗那種地方。我猶豫了一下,用布包了一小撮淨塵砂,貼身放好。銅錢……我握在手心,溫熱的觸感傳來,稍稍安心。
準備停當,我吹滅了油燈。
拾遺齋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模糊的天光,勾勒出家具的輪廓。
着櫃台坐下,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休息,積蓄體力。距離子時,還有好幾個時辰。
時間在寂靜和疲憊中緩慢流逝。外面街道的聲音漸漸稀少,最後歸於沉寂。夜色濃重,像化不開的墨。
快到子時的時候,我睜開眼。
視野依舊模糊,但習慣了黑暗後,勉強能分辨近處物體的輪廓。我悄無聲息地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輕輕拉開門閂,閃身出去,反手帶上門。
夜風很冷,帶着深秋的寒意和遠處河水特有的腥氣。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屋檐下懸掛的零星燈籠,在風裏晃動着,投下搖曳不定、模糊昏黃的光暈,將我的影子拉長、扭曲、又縮短。
我裹緊衣服,朝着城西走去。
亂葬崗在城西郊外,靠近老城牆,是一片無人管理的荒丘,埋的大多是無人認領的屍首、夭折的孩童、還有那些橫死街頭無人收殮的流浪者。白天都少有人去,夜晚更是禁忌之地。
我走得很慢,一是因爲視力模糊,需要格外小心腳下,二是因爲小腿傷口雖然好轉,但走快了還是疼。懷裏的淨塵砂小包和銅錢貼肉放着,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越靠近城西,周圍的房屋越稀疏破敗,最後連成片的房屋都沒有了,只剩下殘破的土牆和瘋長的荒草。夜風穿過荒草和斷壁,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無數人在低聲哭泣。
空氣中彌漫着濃鬱的土腥味和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腐臭。
亂葬崗到了。
月光被薄雲遮住,光線很暗。在我模糊的視野裏,只能看到前方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黑色輪廓,像一個個趴伏在地上的巨獸。沒有樹,只有東一簇西一簇的、在夜風中瑟瑟發抖的荒草,和零星豎立着的、歪歪斜斜的木牌或石塊——那是簡陋的墓碑,更多的,則連墓碑都沒有,只是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包。
寒氣似乎更重了,不是天氣的冷,而是另一種陰森的、滲入骨髓的寒意。懷裏的銅錢微微發燙,似乎在示警。而裝着淨塵砂的小布包,則傳來一絲清涼,驅散着不斷試圖侵擾過來的陰冷。
我憑着記憶,朝着前天晚上送信的地方摸去。那天夜裏雖然光線也不好,但大概方位還記得。而且,越靠近那裏,掌心那個黯淡的“信”字印記,就越是傳來一種隱隱的、被牽引的感覺。
穿過幾個土包,繞過幾處倒塌的墓碑,前方出現了一片相對平坦的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塊半人高的石碑。
石碑表面光滑,沒有任何字跡。
無字碑。
前天晚上,我就是在這裏,將那張寫着“嘴”字的信紙燒掉的。
此刻,子時將近。月光偶爾從雲縫中漏下一點,給石碑和周圍的荒地蒙上一層慘淡的銀灰。四下寂靜無聲,連風聲都似乎停止了,只有我自己壓抑的呼吸和心跳。
我站在無字碑前,警惕地環顧四周。模糊的視線裏,只有荒草、土包和更深的黑暗。張遺安讓我子時來這裏,他自己呢?會出現嗎?還是另有安排?
時間一點點過去。
子時到了。
就在遠處隱約傳來打更人模糊的梆子聲時——鐺!——無字碑,忽然有了變化。
平滑的石碑表面,在模糊的月光下,竟然緩緩滲出了暗紅色的液體!像血,但更粘稠,更黯淡。液體蜿蜒流淌,在碑面上勾勒出扭曲的線條和圖案。
我屏住呼吸,湊近了些。
那似乎……是幾個字?
“以汝之名,喚影之形。往復之時,剪斷光陰。”
又是謎語?
但這次,沒等我細想,異變陡生!
我懷裏的嘉慶通寶,猛地變得滾燙!幾乎要灼傷我的掌心!與此同時,我右手掌心的“信”字印記,驟然爆發出強烈的、灼熱的刺痛!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印記裏鑽出來!
“呃啊——!”我悶哼一聲,痛得單膝跪地,右手不受控制地張開,掌心朝上,對準了那面無字碑!
月光,恰好在這一刻,完全穿透雲層,清冷的、銀白色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毫無保留地照射在無字碑上,也照射在我仰起的掌心。
石碑上那些暗紅色的字跡,在月光下仿佛活了過來,開始扭曲、旋轉。而我掌心的“信”字印記,在月光直射下,竟不再是之前的黯淡,而是變得清晰無比,甚至散發出一種幽幽的、暗紅色的光芒!
印記的筆畫,仿佛化作了實質的、暗紅色的絲線,從我掌心蔓延而出,與石碑上流淌的、月光映照下的碑文陰影,連接在了一起!
光與影,在此刻交織。
石碑的陰影,被月光投射在我身後的荒地上,拉得很長。而我掌心血色印記延伸出的暗紅“光線”,仿佛有生命般,鑽入了那片石碑的陰影之中。
然後,我“看”到了。
不是用模糊的眼睛,而是通過那連接着光與影的、源自掌心的奇異感知。
我看到石碑的陰影,在月光和印記力量的共同作用下,開始“回頭”。
陰影的邊緣,不再遵循光線的直線投射,而是如同擁有了生命的水流,開始向內彎曲、回卷!陰影的中心,那片最濃重的黑暗,開始旋轉、坍縮,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深不見底的漩渦。
而漩渦的中心,有什麼東西,正在緩緩浮現。
一把剪刀的輪廓。
非常小,非常虛幻,像是完全由最純粹的陰影構成,邊緣還不斷有黑色的、絲絮般的物質溢散、飄蕩。它沒有實體,只是影子,但在我的感知中,它又無比真實,散發着一種古老、鋒利、足以“剪斷”某種無形之物的氣息。
天機剪?!
不,還不是完整的。這只是……一個影子?一個“影之形”?
就在這時,石碑上那行暗紅的字跡猛地一亮——“以汝之名,喚影之形。往復之時,剪斷光陰。”
“以汝之名……”我福至心靈,忍着掌心撕裂般的劇痛和腦海中信息沖刷的眩暈,對着那片旋轉的陰影漩渦,嘶啞地喊出了那個名字:
“天機剪!”
聲音出口的刹那,掌心印記的血色光芒大盛!連接着石碑陰影的暗紅“光線”猛地繃直、拉緊!那片陰影漩渦旋轉的速度驟然加快!
漩渦中心,那把虛幻的陰影剪刀,猛地清晰了一瞬!
就在它清晰的這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剪刀的兩片刀刃之間,夾着一縷極細、極亮、仿佛由純粹光線構成的“絲線”!那“絲線”在陰影剪刀的刃口下,被繃得筆直,似乎隨時會斷裂!
這就是“線是光做的籠子”?這就是“剪在影中”?
沒等我看得更清楚,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吸力,猛地從那陰影漩渦中傳來!目標不是我,而是我身上,裝着那一小撮淨塵砂的布包!
布包自動飛出,投入漩渦中心,瞬間被陰影吞沒!
緊接着,漩渦劇烈震動,那虛幻的陰影剪刀猛地一合!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仿佛響徹靈魂的脆響。
夾在剪刀刃口間的那縷“光線”,應聲而斷!
斷裂的光線並未消散,而是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大部分被陰影漩渦吸入,消失不見。但其中有兩三點最明亮的光點,卻仿佛有靈性般,掙脫了吸力,朝着我電射而來!
我本來不及反應,光點就已經沒入我的身體。
一點,落入我模糊的雙眼。
一點,落入我懷中那變得滾燙的嘉慶通寶。
最後一點,落入我依舊張開、掌心朝天的右手。
光點入體的刹那,我眼前猛地一黑,隨即,無數破碎的畫面、聲音、信息,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入我的腦海!
那是無數斷裂的、扭曲的、關於“線”的景象:銀白色的索命線、纏繞的絲線、斷裂的琴弦、交織的光軌、捆縛的繩索、命運的連線……破碎的畫面中,夾雜着淒厲的慘叫、怨毒的詛咒、絕望的哀嚎、以及冰冷而宏大的、仿佛來自亙古的規則低語……
信息量太大,太混亂,太沖擊!
“啊——!”我抱住腦袋,痛苦地蜷縮在地,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這些碎片撕裂、沖垮。
就在我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懷裏的嘉慶通寶猛地一震,一股溫潤而堅韌的力量擴散開來,護住了我的心神。同時,右手掌心傳來一陣清涼,那“信”字印記微微發亮,似乎開始自發地梳理、歸攏那些沖入腦海的混亂信息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很久。
沖擊漸漸平息。
我癱軟在冰冷的荒地上,渾身被冷汗浸透,劇烈地喘息着。腦袋依舊嗡嗡作響,像是被重錘砸過,但至少意識清醒了。
我掙扎着坐起身,首先看向自己的手。
右手掌心,那個“信”字印記,似乎……有了一些不同。顏色依舊黯淡,但印記的筆畫末端,似乎延伸出了幾道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暗金色的紋路,像某種簡化的、抽象的剪刀圖樣,與印記本身融爲一體。指尖觸碰,能感到一絲微弱的、冰涼而鋒利的氣息。
我連忙又摸了摸眼睛。視力……似乎清晰了那麼一絲絲?雖然依舊模糊,但那種蒙着厚重油污的感覺減輕了些,至少能稍微分辨出無字碑上字跡的輪廓了。是那點落入眼中的光點的作用?
最後,我掏出懷裏的嘉慶通寶。銅錢似乎也變了。溫潤的銅色表面,多了一道極淡的、暗金色的、筆直的刻痕,從“嘉慶”的“慶”字中間穿過,像一道被斬斷的線。握在手中,那股溫熱的暖意似乎更加沉靜、內斂。
我看向無字碑。碑面上的暗紅色字跡已經消失不見,石碑恢復了原本的平滑,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月光依舊清冷,石碑的陰影靜靜地投在地上,沒有任何異常。那片陰影漩渦和虛幻的剪刀,早已無影無蹤。
只有地上,我面前,多了一樣東西。
一個巴掌大小、扁平的、暗紅色的木盒。盒子很舊,邊緣有磨損,表面沒有任何花紋,只有一種深沉如血的暗紅。盒子緊閉着,散發着一種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氣息,像是……“線”被剪斷後殘留的痕跡。
這就是張遺安讓我來此的目的?這就是“以汝之名,喚影之形”的結果?
我用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撿起了那個暗紅木盒。入手冰涼,沉重。輕輕搖了搖,裏面似乎有東西,發出輕微的、硬物碰撞的沙沙聲。
打開嗎?在這裏?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和某種莫名的沖動,輕輕掀開了盒蓋。
盒子裏,沒有光芒,沒有異象。
只有一把小巧的、看起來極其普通的剪刀。
剪刀是青銅的,表面布滿了暗綠色的銅鏽,刃口看起來甚至有些鈍。樣式古舊,像是女人做女紅用的那種小剪子,毫不起眼。
但當我凝視它時,右手掌心那新出現的、暗金色的剪刀紋路,微微發熱。懷裏的嘉慶通寶,那道新的刻痕,也閃過一絲微光。
我伸出兩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這把生鏽的青銅剪刀從盒子裏拿了出來。
入手冰涼。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能“剪斷”什麼無形之物的鋒芒感,順着指尖傳來,讓我手臂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幾乎在我拿起剪刀的瞬間,盒子底部,緊貼着內襯的地方,一張折疊起來的、泛黃的紙條,顯露出來。
我放下剪刀,拿起紙條,展開。
紙條上,是張遺安那熟悉的、工整到刻板的字跡:
“陳掌櫃,幸不辱命。”
“此剪,乃‘天機’之影,一線之契。可斷‘無之線’,可解‘有憑之縛’。然,影非實,契有償。”
“以此影剪,斷索命線徒追索之‘痕’,可保你三月無虞。三月內,尋得‘天機’真形,否則,影散契消,線徒再臨,十倍索之。”
“盒中之沙,取自槐安地脈,可暫鎮‘信’字反噬。好自爲之。”
“——張遺安 具”
我看完紙條,沉默良久。
影剪。不是真正的天機剪,只是它的影子,一個契約的憑證。能用它暫時剪斷遺蛻會線徒追蹤我的“痕跡”,換取三個月安全時間。但三個月內,必須找到真正的天機剪,否則……
代價是十倍索之。
而盒子裏的“沙”……我看向盒子,在剪刀拿走後的內襯凹陷處,果然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細沙,和我從地石函裏取出的淨塵砂,看起來一模一樣,只是似乎更……純淨一些?張遺安說,這可以暫鎮“信”字反噬?是“信”字印記使用後的反噬嗎?
原來,這才是“往復之間,影子會回頭”的真正含義。在子時,月光下,以無字碑爲媒介,以我掌心的“信”字印記和名號爲引,喚出“天機剪”的“影之形”,並以此爲契,換取三個月的喘息之機,和尋找真剪的線索。
而代價,是那一點淨塵砂,以及……一個更緊迫的、三個月的倒計時。
張遺安,他到底想什麼?幫我?還是在利用我,達成他自己的目的?石函符咒被抵押給賬房,與他讓我來此取“影剪”,是否有關聯?
亂葬崗的夜風,更冷了。
我收起紙條,將青銅影剪和那一小撮特殊的“淨塵砂”重新放回暗紅木盒,小心蓋上,貼身收好。那把生鏽的青銅剪刀,雖然只是“影”,但握在手裏,似乎能感到一絲微弱但確實存在的、與掌心印記和銅錢的聯系。
三個月……
我抬頭,望向依舊模糊的、無星無月的夜空。
就在這時,遠處,靠近城牆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無比的破空聲!
咻——
像是極細的絲線,以極快的速度劃破空氣!
緊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
咻!咻!
聲音來自不同的方向,但都在快速移動,朝着……我這裏!
我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線徒!
他們找來了!這麼快?!
幾乎是想也不想,我猛地轉身,朝着與聲音來源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小腿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但我顧不上了,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
模糊的視線讓我看不清路,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荒草和土包間狂奔。身後,那尖銳的破空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不止一道!至少有四五道,從不同的方向包抄過來!
懷裏的青銅影剪和銅錢同時變得滾燙,似乎在瘋狂示警!右手掌心的印記也在刺痛!
跑不掉了!
我猛地停下腳步,背靠一個較大的土包,劇烈喘息,手中緊握短刀,另一只手則掏出了那個暗紅木盒。
咻!咻!咻!
幾道幾乎看不見的、銀白色的絲線,如同毒蛇般,從三個方向電射而至,封死了我所有閃避的空間!
線徒到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猛地打開木盒,抓出那把生鏽的青銅影剪,對着身前,憑着感覺,狠狠一剪!
“咔嚓!”
一聲輕響,仿佛剪斷了無形的琴弦。
那幾道激射而來的銀白絲線,在距離我身體不到三尺的地方,猛地一滯,然後,寸寸斷裂,化作點點銀光,消散在夜色中。
與此同時,我清晰地感覺到,冥冥中,幾道原本牢牢鎖定在我身上的、冰冷而充滿惡意的“視線”,仿佛被什麼東西粗暴地“剪斷”了,瞬間消失。
周圍驟然一靜。
只有夜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息。
有效!影剪真的暫時剪斷了線徒的追蹤!
着土包滑坐在地,冷汗早已溼透衣背,心髒狂跳得像是要沖出膛。
得立刻離開這裏。影剪只能暫時屏蔽追蹤,線徒本人可能還在附近搜索。
我掙扎着爬起來,將影剪收回木盒,辨別了一下方向,朝着拾遺齋的方向,踉蹌着跑去。
身後,亂葬崗重歸死寂。
只有那無字碑,依舊沉默地立在月光下,碑面的陰影,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