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戴魂沒有立刻進來。

他就站在巷口的陰影裏,鬥笠壓得很低,遮住了臉,只有那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衣裳,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裏,顯出一片模糊的灰影。他不說話,不動,像個扎在那裏的稻草人,但那種冰冷的、粘稠的注視感,隔着拾遺齋的門板,依然清晰地傳遞過來。

像一塊冰,壓在心頭。

在椅背上,右臂的舊傷和小腿的新傷都在隱隱作痛,視力模糊帶來的眩暈感一陣陣上涌。但我強迫自己坐直,用袖子擦掉臉上的冷汗和泥污,將裝着淨塵砂的石函、續斷膏的陶瓶、以及那張母親下落地圖和天機剪線索紙條,快速塞進櫃台下的暗格裏。然後,我將短刀放在手邊觸手可及的地方,左手緊緊攥住那枚嘉慶通寶。

做完這一切,我才稍稍定神,目光落回桌上的石函。底部那枚暗紅色的符咒,正隨着某種詭異的節奏,微微脈動,像一顆沉睡的心髒。它屬於張遺安,那個當鋪掌櫃。這意味着什麼?監視?定位?還是……別的交易的一部分?

門外,依舊沒有動靜。

戴魂還在等。等什麼?等我最虛弱的時候?等天亮?還是等別的什麼時機?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壓下翻騰的胃和狂跳的心髒。不能慌。戴魂是來討債的,討債就要按規矩。啞舍弄的債,我已經用梳妝盒了了。他現在來,討的是別的債。祖父的,父親的,陳家的舊債。

討債,就要有賬本,就要有憑據。

他得進來,拿出憑據,說清楚是什麼債,怎麼還。

在這之前,我……還有點時間。

我摸索着,從暗格裏重新拿出那張天機剪線索的紙條。紙很薄,觸感粗糙。我湊到油燈下,努力睜大模糊的眼睛。

紙條上只有一行字,用朱砂寫的,筆畫歪歪扭扭,像掙扎的蚯蚓:

“剪在影中,線在光裏,往復之間,可見天機。”

什麼?

我皺緊眉頭,將紙條又湊近了些。字跡依舊模糊,但意思更令人困惑。剪在影中?線在光裏?往復之間,可見天機?這算什麼線索?啞謎?讖語?

我反復咀嚼這幾句話,試圖找出其中的關聯。“剪”應該指的是天機剪,“線”指的是索命線或者類似的“線”之因果。“光”和“影”,“往復”……這像是指某種規律,或者某個地點,某個時機。

但太模糊了。沒有地點,沒有人物,沒有具體指示。這更像是某種預言或者偈語,而非可以直接尋找的線索。

張遺安……他就用這個,換走了梳妝盒和“信”字印的三年光明?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夾雜着寒意升騰起來。但很快,我又壓了下去。張遺安不是蠢人,他既然給出這個,這東西必然有其價值,只是我現在還看不懂。或許,需要某種條件觸發?或許,要結合其他信息?

我回想起祖父筆記裏關於天機剪的那句“然剪在何處,未知”。祖父也沒找到。張遺安給的線索,恐怕是他所知的極限,或者,是某種需要“契機”才能解開的謎題。

“往復之間……”我喃喃重復,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窗外。

窗外,天光又亮了一分。巷口那片陰影,似乎淡了些。戴魂的輪廓,在逐漸褪去的夜色裏,顯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冰冷。

他動了。

不是走進來,而是向前邁了一步,僅僅一步,從巷口的陰影,踏入被晨曦微光浸染的街面。然後,停住。依舊隔着一段距離,面向拾遺齋。

他沒有敲門,沒有喊話,只是抬起一只手,伸出枯瘦的食指,朝着拾遺齋的方向,虛虛一點。

就在他指尖點出的瞬間——

我懷裏,那枚“清淨子”郵戳,猛地一燙!

不是冰涼,而是灼熱!仿佛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口!

“呃!”我悶哼一聲,痛得彎下腰,下意識伸手去抓郵戳。就在手指觸碰到的刹那,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意念,順着郵戳猛地沖入我的腦海!

那不是聲音,不是圖像,而是一種純粹的信息,一種冰冷的宣告:

“索債。”

“憑據:癸未年七月初三,陳氏子鏡湖,以‘三年陽壽’,質‘槐蔭巷安寧’。當期十年,息一還三。今癸卯年,當期逾,本息未償。本息合計,九年陽壽。”

“憑據:庚寅年臘月廿二,陳氏子清河,以‘一目清明’,質‘啞舍弄火餘’。當期五年,息一還二。當期逾,本息未償。本息合計,三目清明。”

“憑據:丁酉年三月初七,陳氏遺孀周氏,以‘一魄安寧’,質‘幼子無病’。當期三年,息一還一。當期逾,本息未償。本息合計,二魄安寧。”

“債主:陳諾。承祖債、父債、母債。共計:九年陽壽,三目清明,二魄安寧。即付,或立新契。”

冰冷的信息流沖刷而過,留下清晰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內容。

祖父陳鏡湖,在某個“癸未年七月初三”,以三年陽壽爲質,換取了“槐蔭巷安寧”十年。當期十年,利息是本錢的三倍。現在到期了,利滾利,需要償還九年陽壽。

父親陳清河,在某個“庚寅年臘月廿二”,以一只眼睛的清明爲質,換取了“啞舍弄火餘”(啞舍弄火災後的某物或某種狀態?),當期五年,利息翻倍。到期需還三目清明。

母親周氏,在某個“丁酉年三月初七”,以自身一魄安寧爲質,換取幼子(是我!)無病三年。當期三年,利息同本。到期需還二魄安寧。

而我,陳諾,作爲陳家的獨苗,繼承了所有這些債務。九年陽壽,三目清明,二魄安寧。

這……這讓我怎麼還?我拿什麼還?

陽壽?我今年才十八,就算能活到七八十,也不過五六十年陽壽,一下要去掉九年?更何況,陽壽怎麼給?挖出來?

三目清明?我現在已經“暫借”了三年光明,看東西模糊一片,再去掉三目清明?我總共只有兩只眼睛!

二魄安寧?人有三魂七魄,抽走二魄安寧,我會變成什麼?渾渾噩噩的行屍走肉?

這就是陳家的舊債。這就是戴魂要討的東西。

信息流還在繼續,但不再是債務明細,而是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規則”:

“債契已成,無可抵賴。即付,或立新契。”

“新契:債主陳諾,可擇一物爲質,抵償舊債。質物需得賬房認可,價值相當。當期自定,息金另計。當期逾,質物歸賬房,舊債復起,息上加息。”

用一件“東西”抵押,換取舊債延期。這件“東西”必須得到“賬房”認可,價值要與九年陽壽、三目清明、二魄安寧相當。抵押期限我自己定,但利息另算。到期還不上,抵押物歸賬房,舊債不但恢復,還要利滾利。

我能有什麼“東西”,價值如此巨大?

清淨子郵戳?這是郵局的東西,是“規矩”的憑證,或許有價值。但它是目前唯一能暫時抵御邪祟的物品,也是下個月進入郵局的鑰匙,不能給。

嘉慶通寶?母親給的,似乎有些神異,但價值不明。

淨塵砂、續斷膏?這些是消耗品,是救命的,價值顯然不夠。

我自己?我的命?我的魂?我的……“未來”?

就在我思緒混亂,口郵戳的灼熱和腦海中冰冷信息交織,幾乎要窒息時,拾遺齋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沒有風,沒有聲響,門閂似乎自己滑開。門板向內推開一道縫隙,剛好容一人通過。

戴魂站在門外,沒有立刻進來。他微微抬起頭,鬥笠下的陰影裏,那雙灰褐色的眼睛看向我,瞳孔深處的銀線緩緩流轉。

“賬,看清楚了?”他的聲音平平地傳來,沒有情緒起伏,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我咬着牙,努力挺直脊背,盯着他模糊的身影:“看清楚了。”

“選。”他言簡意賅。

“我……”喉嚨得發痛,我咽了口唾沫,“我沒有什麼東西,能抵這麼重的債。”

戴魂沉默了幾秒。然後,他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向我的……左手。

準確說,是指向我左手緊握的那枚銅錢。

“它,可以。”他說。

我心髒猛地一縮,下意識將銅錢握得更緊。銅錢微微發燙,似乎感應到了什麼。

“這枚銅錢?”我聲音發澀。

“不是銅錢本身。”戴魂的聲音依舊平淡,“是它承載的‘緣’。一份……很重的‘緣’。足以抵你陳家舊債,本息全清。”

緣?什麼緣?母親塞給我的,說“能”的緣?

“抵債之後呢?”我追問,“這銅錢會怎樣?我……會怎樣?”

“物歸賬房。”戴魂說,“‘緣’斷。你與銅錢原主之間的‘緣’,就此了結。舊債勾銷,兩不相欠。”

了結?和母親的緣,就此了結?用這枚她留給我、說“能”的銅錢,換取債務的免除?

不。

我幾乎是瞬間就否定了這個選項。母親下落不明,這枚銅錢是她留給我的唯一念想,是她說的“能”。我不知道這個“能”是什麼,但絕不能就這麼輕易地、爲了抵償那些我甚至不清楚具體內容的陳年舊債,而將它交出去。

“我……選立新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有些啞,但清晰。

戴魂似乎並不意外。他收回手指,從肩上那個鼓鼓囊囊的褡褳裏,取出一件東西。

不是紙筆,而是一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的算盤。算盤框架像是某種陳年的木頭,算珠則是暗沉沉的,像是凝固的血塊。他左手托着算盤,右手食指,輕輕撥動了最右側的一顆下珠。

“嗒。”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鋪子裏格外清晰。

隨着這聲響,我腦海中那些冰冷的債務信息迅速模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空白的、等待着填寫“質物”的契約框架。

“質物爲何?”戴魂問,手指懸在算盤上方。

我大腦飛速轉動。清淨子不能給,銅錢不能給,淨塵砂、續斷膏不夠格,我自己……還有什麼?

目光掃過櫃台,掃過鋪子,最後,落在桌上那個石函上。石函底部,張遺安留下的那枚暗紅符咒,還在微微脈動。

一個瘋狂的念頭,突然閃過。

“我……”我深吸一口氣,抬手指向那個石函,“以此爲質。石函,以及內中所盛‘淨塵砂’未來……三次使用之權。”

我刻意強調了“未來三次使用之權”,而非石函和淨塵砂本身。我不知道這東西的具體價值,但它是地所得,能驅邪淨化,或許有特殊價值。更重要的是,石函底部有張遺安的符咒!如果賬房收走此物,這符咒會落到賬房手裏,還是繼續跟着石函?張遺安和這符咒,會不會因此被牽扯進來?

我在賭。賭這石函和淨塵砂的使用權有些價值,賭張遺安的符咒是個“意外”,賭這能讓局面復雜化,或許能讓我獲得一絲喘息之機。

戴魂的手指停在算盤上方,灰褐色的眼睛看着石函,瞳孔深處的銀線流轉速度似乎快了一瞬。他沉默着,像是在評估,在計算。

鋪子裏靜得可怕,只有油燈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良久,戴魂的手指,再次落下,在算盤上快速撥動。

“嗒、嗒、嗒……”

算珠碰撞,發出清脆而詭異的聲響。他撥得很快,指尖在暗紅的算珠上留下淡淡的殘影。隨着他的撥動,石函底部那枚暗紅符咒,光芒驟然明亮了一瞬,仿佛在呼應。

然後,他停下了。

“質物:無名石函一件,內蘊‘淨塵砂’少許。未來三次取用權。”他緩緩開口,聲音裏似乎多了一絲極難察覺的……玩味?“估值……可抵‘九年陽壽’之債。不足抵‘三目清明’、‘二魄安寧’。”

我心中一沉。果然不夠。但至少抵掉了最要命的陽壽債。

“餘債如何?”我問。

“當期三年。”戴魂不假思索,“息金,三年內,每季爲賬房辦‘一事’。”

“什麼事?”

“到時自知。”戴魂手指一動,一顆上珠歸位,“應,則契成。當期逾,或事不辦,則質物歸賬房,舊債復起,息上加息。另,石函暫存你處,賬房需用時,自會來取。其上附有‘他緣’,亦計入質。”

“他緣”……指的是張遺安的符咒!他果然知道,而且認可了這符咒的存在,甚至將其計入了抵押價值!這意味着,這筆交易,將張遺安也隱隱牽扯了進來。

“我……應。”我沒有別的選擇。三年,每季辦一件事,總比立刻被抽走九年陽壽、三目清明和二魄安寧要好。至少,有了三年時間緩沖。

戴魂不再說話。他左手托着暗紅算盤,右手食指在算盤框架上輕輕一劃。

“嗤啦——”

仿佛布帛撕裂的聲音。他指尖劃過的地方,空氣被撕開一道細小的、暗紅色的裂口。裂口中,飄出一張暗黃色的、非紙非皮的契約,上面用濃黑的墨跡,寫滿了扭曲的文字。

契約飄到我面前,懸停在半空。

上面的文字,和我腦海中曾經閃過的債務信息類似,但更加詳盡,寫明了以石函及淨塵砂三次使用權爲質,抵押九年陽壽債務,其餘債務延期三年,每季需爲賬房辦一事等條款。末尾,有兩個空位,一個是按手印的地方,另一個,則是一個小小的、凹陷的印記,形狀像是一枚銅錢。

“印。”戴魂說。

我咬破左手食指,在按手印的地方按下。血跡滲入契約,瞬間被吸收,留下一個清晰的暗紅色指印。

然後,戴魂看向我左手的銅錢。

“信物印。”他補充道。

我明白了。這枚嘉慶通寶,是我的“信物”,是契約的見證和一部分抵押。我猶豫了一下,將銅錢按在那個凹陷的印記上。

銅錢微微一亮,溫熱的觸感傳來。契約紙上,以銅錢爲中心,蕩開一圈暗金色的漣漪。漣漪所過之處,契約條款的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微微扭動,然後徹底固定。

契約緩緩飄回暗紅色裂口,消失不見。裂口隨之彌合。

戴魂收起暗紅算盤,重新放回褡褳。他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依舊冰冷,毫無波瀾。

“第一事,三後來取。”他說完,轉身,走出了拾遺齋。

門在他身後無聲關上。

鋪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油燈昏黃,映着我蒼白的臉。口郵戳的灼熱感已經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觸感。左手食指的傷口還在滲血,按印的地方微微發燙。而那枚嘉慶通寶……我抬起手,銅錢安靜地躺在掌心,似乎和之前沒什麼不同,只是溫度似乎略低了一些。

抵押成立了。

我得到了三年時間,但背上了每季爲賬房“辦一事”的債務,並且,那枚有張遺安符咒的石函,成了懸在頭上的抵押物。而銅錢,似乎也與這契約產生了某種聯系。

戴魂說,石函“暫存”我處,賬房需用時自來取。但上面的“他緣”(張遺安的符咒)也被計入了抵押。這意味着什麼?張遺安知道了嗎?他會有什麼反應?

還有,三天後,第一件“事”就會來。會是什麼?

疲憊、傷痛、以及更深重的壓力,幾乎將我淹沒。我癱坐在椅子上,連動一手指的力氣都沒有。目光落在桌上那張寫着天機剪線索的紙條上,那模糊的字跡似乎在嘲諷我的無力。

“剪在影中,線在光裏,往復之間,可見天機……”

往復之間……光與影……

我下意識地,將模糊的視線投向窗外。

天,已經徹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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