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縣城比林硯想象中熱鬧得多。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兩旁，商鋪林立，酒肆、布莊、書坊鱗次櫛比，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夾雜着馬車的軲轆聲，匯成一股鮮活的市井氣息。
林硯背着行囊，沿着街道慢慢走。他身上的粗布衣裳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扎眼，不少穿着綢緞的富家子弟經過時，都用輕蔑的目光掃過他，像是在看什麼稀奇物件。
林硯卻沒心思理會這些。他按照王秀才的指點，先去縣衙報名。報名處設在縣衙旁的一間偏房，已經排起了長隊，大多是十五六歲的少年，身邊跟着提着食盒、拿着筆墨的仆從，一看就是家境殷實的讀書人。
林硯默默排在隊尾，聽着前面的人閒聊。
“聽說這次縣試的主考官是李縣令，他最看重文章的章法，咱們可得注意些。”
“我爹托人給我找了本《青溪縣歷年闈墨》，據說都是李縣令贊賞過的文章，我都背下來了。”
“那有什麼用？聽說城南的張公子請了府學的先生指點，這次肯定能中！”
林硯聽着這些話，心裏卻很平靜。他知道自己沒背景沒資源，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這幾個月的苦讀和腦子裏的知識。
輪到他時，負責登記的老吏抬眼看了看他，見他穿着樸素，眉頭皺了皺：“姓名？籍貫？師從何人？”
“學生林硯，柳溪村人，師從本村王秀才。”林硯拱手行禮，聲音清晰。
老吏“哦”了一聲，顯然聽過王秀才的名字，筆下的動作快了些：“三天後卯時入場，記得帶齊筆墨紙硯和身份證明。”
“謝大人。”林硯接過寫着自己名字的號牌，小心地收好。
報完名，林硯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棧住下。客棧很小，房間裏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牆角還結着蛛網，但勝在便宜，一晚只要五個銅板。
接下來的三天，林硯沒敢亂跑。他把王秀才借給他的書和自己整理的筆記再仔細看了一遍，又在房間裏默寫了幾篇八股文，熟悉手感。客棧的桌子太矮，他就趴在床上寫，胳膊肘硌得生疼，卻渾然不覺。
縣試當天，天還沒亮，考場外就擠滿了人。林硯隨着人流走進考場，考場設在縣學裏，一排排低矮的考棚像蜂巢一樣排列着，每個考棚裏只有一張小桌和一把椅子。
林硯找到自己的考棚，放下筆墨紙硯，心裏有些緊張。他深吸一口氣，摸了摸懷裏的號牌，想起了爹和期盼的眼神，想起了妹妹亮晶晶的眼睛，緊張感漸漸被一股力量取代。
辰時一到，考官開始分發試卷。試卷是粗糙的竹紙，上面印着題目，用的是館閣體，工整卻也難認。林硯仔細一看，縣試考的是“四書文”，題目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這題目出自《論語》，是最基礎的內容，林硯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但他沒有立刻動筆，而是閉上眼睛，在腦子裏構思文章的結構。八股文講究起承轉合，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一環都不能錯。
他想，這題目看似簡單，但若只停留在“學習要時常復習”的表層意思，肯定得不了高分。李縣令既然看重章法，那文章不僅要結構嚴謹，立意也得有些新意。
片刻後，林硯睜開眼，眼神清明。他拿起筆，蘸了蘸墨，開始破題：“學之爲道，習而不輟，樂在其中矣。”短短十二字，既點出了題目的核心，又埋下了“樂”的立意，簡潔而有力。
接下來的承題和起講，他引經據典，層層遞進，把“學”與“習”的關系講得透徹明了。到了起股，他筆鋒一轉，寫道：“夫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習若磨杵成針，久而成功。”用比喻的手法，把學習的艱辛與堅持的重要性寫了出來，既符合章法，又生動形象。
中股是文章的核心，林硯更是下了功夫。他結合自己這幾個月的苦讀經歷，雖然沒有明說，卻字裏行間透着一股“雖處窮途，不忘向學”的韌勁：“縱簞食瓢飲，居陋巷，只要心存向學之志，習之不輟，亦能自得其樂，如孔顏之樂，不在於外，而在於內也。”
他寫得很投入，完全忘了身在考場。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墨香混合着竹紙的氣息，讓他心無旁騖。直到頭偏西，他才寫完最後一筆，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錯別字和塗改，才放下筆。
交卷時，負責收卷的小吏看了一眼他的試卷，見字跡工整，卷面淨，不由得愣了一下——這窮小子的字，竟比不少富家子弟還好。
林硯走出考場時，腿都麻了。他找了個角落坐下，揉着發酸的手腕，心裏卻很踏實。不管結果如何，他已經盡了全力。
三天後放榜，林硯一大早就去了縣衙門口。榜單用紅紙寫着，貼在牆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看得人眼暈。周圍擠滿了考生和家人，有人看到自己的名字歡呼雀躍，有人找不到名字失魂落魄。
林硯擠不進去，只能在外圍踮着腳看。他從榜單開頭找起，秀才、廩生、增生……一直看到最後，都沒找到“林硯”兩個字。
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難道……真的沒考上？
就在他快要放棄時，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哎，你看那最後一個，柳溪村的林硯，沒聽說過啊。”
林硯猛地抬頭，順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在榜單的最末尾，赫然寫着“林硯”兩個字！
他考上了！雖然只是最後一名，但他真的考上了！
林硯激動得渾身發抖，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他想起了在清溪裏摸河蚌的夜，想起了油燈下苦讀的夜晚，想起了家人期盼的眼神……所有的辛苦，在這一刻都有了回報。
“恭喜啊，小兄弟。”旁邊一個沒考上的考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裏帶着羨慕，“能考上就不錯了，多少人考了一輩子都考不上呢。”
林硯笑着點頭，心裏卻不滿足。最後一名，說明他還有很多不足，以後要更加努力。
他買了兩個白面饅頭，一邊走一邊吃，覺得比家裏燉的肉湯還香。他想趕緊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家人。
剛走出縣城，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路邊等着，是王秀才。
“秀才公！您怎麼來了？”林硯又驚又喜。
王秀才捋着胡須，臉上帶着笑意：“我聽說放榜了，就過來看看。考上了？”
“考上了，雖然是最後一名……”林硯有些不好意思。
“最後一名也是考上了！”王秀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才學了幾個月，能考上童生，已經很不容易了！走，跟我說說你考的啥題目，文章是怎麼寫的。”
林硯把題目和自己的文章大概說了一遍，王秀才越聽越驚訝，最後撫掌大笑：“好一個‘孔顏之樂，不在於外，而在於內’！這立意，比不少老生都強！你這最後一名，怕是主考官看你年紀小，又沒背景，故意壓了名次！”
林硯愣了愣，隨即明白了。在這大靖朝，科舉雖然相對公平，但人情世故也少不了。他一個窮小子，能考上已經是僥幸了。
“不管怎麼說，考上了就好。”林硯笑道，“以後我會更努力，下次院試一定考個好名次！”
王秀才看着他眼裏的光，欣慰地點點頭：“好！有志氣！走，我陪你回家，讓你爹娘也高興高興。”
兩人並肩往柳溪村走，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林硯一路走，一路給王秀才講考場的趣事，講縣城的繁華，眼裏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他知道，童生只是起點，接下來的院試、鄉試、會試、殿試，還有更長的路要走。但他不怕，因爲他已經邁出了第一步，而且身後有家人的支持，有王秀才的指點，更有自己那顆不甘平庸的心。
遠遠地，柳溪村的輪廓出現在視野裏。村口的大槐樹下，似乎有幾個身影在張望。林硯知道，那是他的家人在等他回家。
他加快了腳步，仿佛已經看到了激動的淚水，看到了爹欣慰的笑容，看到了妹妹蹦蹦跳跳的樣子。
他的青雲路，才剛剛開始。而這條路的每一步，都將寫滿汗水、堅持和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