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城像個巨大的蒸籠,熱浪裹挾着汽車尾氣和柏油路面的焦味,撲面而來。
林望舒提着兩個沉重的行李箱——一個裝衣物,一個裝醫書——站在仁濟巷口。巷子窄而深,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兩側是高低錯落的老房子,白牆黑瓦,木格窗櫺。許多牆面刷着刺眼的“拆”字,紅圈如傷口。
他深吸一口氣,行李箱輪子在石板上咕嚕作響。巷子中段,一扇厚重的木門上方,懸着塊斑駁的匾額:“濟世堂”。金字黯淡剝落,兩邊的對聯也模糊了,只能勉強辨認:“但願世間人無病,何惜架上藥生塵。”
黃銅鑰匙入鎖孔,生澀地轉動。“咔嗒”一聲,門開了。
灰塵混合着黴味、陳舊木頭和隱約藥香的氣味,形成一種獨特的、時光凝固般的味道。林望舒眯起眼睛,等塵埃在午後的光束中落定。
前廳約三十平米,正中一張深色診脈桌,桌沿被磨出溫潤的弧度。後面是直達屋頂的百子櫃,密密麻麻的小抽屜上貼着泛黃的名籤,墨跡猶存。左側是高大的藥櫃,右側靠窗擺着一張竹榻,應是針灸或推拿用的。所有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牆角掛着蛛網,地面青磚縫隙裏鑽出幾叢倔強的青苔。
但格局還在,氣息還在。林望舒放下行李,走到百子櫃前,隨手拉開一個寫着“當歸”的抽屜——空的,但木格深處還殘留着極淡的藥香,是陳年當歸特有的甜潤氣息。他記得爺爺說過,這櫃子是清末老匠人打的,榫卯結構,用了上百年都不晃。
“有人嗎?”隔壁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帶着試探。
林望舒轉頭,一個五十出頭、系着沾油漬圍裙的大叔探進頭來,手裏還拿着鍋鏟,臉上有被煙火熏染的痕跡。他看到林望舒,眼睛一亮:“喲,真有人!你是…林老先生的孫子?”
“我是林望舒。您怎麼稱呼?”
“沈建國,就隔壁開雜貨鋪的!”大叔熱情地走進來,圍裙帶起一陣風,“你爺爺以前常幫我瞧病,好人啊!針灸特別厲害,我這老寒腿就是他給扎好的。你這是…要重開醫館?”
“是的,沈叔。”
“好事!好事!”沈建國環視四周,嘖嘖兩聲,“不過這房子十來年沒住人了,得好好收拾。你等着,我叫我閨女來幫忙!她有勁!”
不等林望舒推辭,大叔已經朝隔壁敞開的門喊:“雨薇!雨薇!出來一下!”
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穿着淺藍色棉布連衣裙的女孩出現在門口,約莫二十四五歲,扎着清爽的高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睛很大,瞳孔在光線裏顯出琥珀色,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鼻尖沁着細密的汗珠。她手裏拿着塊抹布,顯然正在活。
“爸,什麼事?”她看向林望舒,眼神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
“這是林老先生的孫子,要重開醫館!你幫把手,我灶上還燉着肉,晚上叫小林來家吃!”沈建國說完,風風火火地走了,留下鍋鏟在空中揮了揮。
狹窄的門廳裏,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
“我叫沈雨薇。”女孩先開口,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牙齒很白,“需要幫忙嗎?”
“林望舒。”他點頭,聲音平穩,“確實需要…打掃。謝謝。”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沈雨薇展現了驚人的行動力和條理性。她回家拿來水桶、抹布、掃把、消毒水、橡膠手套,甚至還有兩套舊工作服。她指揮林望舒把笨重的家具挪開,自己爬上爬下擦高處,動作利落得像做過很多次。
“這個百子櫃不能用水擦,得用布,最好微微一點。”沈雨薇指着櫃子,語氣篤定,“我爸說你爺爺當年可寶貝這個了,說是清末的老物件,木料是香樟木,防蟲。”
“你知道我爺爺?”
“聽我爸念叨過好多回。”她一邊用力擰着抹布一邊說,“說你爺爺二十年前在這裏開館時,治好了他的老胃病,還沒收錢。後來你爺爺回山裏了,我爸還遺憾了好久,說這麼好的醫生走了。”
黃昏時分,醫館初見模樣。灰塵掃淨,窗戶透亮,青磚地拖洗後泛着溼潤的光澤。雖然家具陳舊,但已有了生氣。夕陽從西窗斜射進來,在百子櫃上投下長長的光影,那些古老的藥名在光裏仿佛重新蘇醒。
沈建國端着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雞湯過來,香氣瞬間彌漫:“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飯!”
飯桌就支在剛擦淨的診脈桌上。簡陋,但溫暖。雞湯裏燉了香菇和枸杞,金黃油亮。沈建國還給林望舒夾了個肥碩的雞腿。
“小林啊,”沈建國自己呷了口酒,“開醫館可不容易。現在不比以前,執照啊、醫保定點啊、中藥飲片管理啊,規矩多得很。還有現在年輕人,信中醫的不多。你想好了?”
“想好了。”林望舒回答得簡單,但語氣裏沒有猶豫。
沈雨薇看了他一眼。這個年輕人話不多,穿着洗得發白的灰色T恤和帆布褲,背挺得很直。他吃飯很慢,咀嚼得很認真,眼神安靜。她想起公司裏那些誇誇其談的男生,還有地產會上那些精明外露的經理人,倒是沒一個有這種山泉般的沉穩。
“你大學學中醫的?”她問。
“江州中醫藥大學,今年畢業。”
“那怎麼不去醫院?現在三甲醫院中醫科也挺吃香。”
林望舒放下筷子:“家裏傳下來的,想自己試試。”
沈雨薇點點頭,沒再追問。每個人都有不想多說的理由,她懂。
第二天,真正的考驗開始。
林望舒帶着一沓材料去衛生局。辦事窗口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妝容精致,眉頭習慣性蹙着。她看了眼材料:“中醫診所備案…執業醫師資格證有嗎?”
“有。”他遞上嶄新的證書。
“學歷…江州中醫藥大學,全制本科,不錯。”女人繼續翻,“但你這個‘祖傳中醫’的情況說明,需要提供傳承證明。”
林望舒拿出爺爺的行醫證復印件——發黃的老證,照片上是年輕許多的祖父,還有村裏開的、蓋着紅章的傳承證明。
“這不行。”女人搖頭,塗着蔻丹的手指敲敲證明,“要縣級以上中醫藥主管部門的認定文件。而且,你的執業範圍只是中醫內科,如果要開展針灸,需要單獨的針灸醫師資格,並且備案。”
“我有針灸證。”他又拿出一本。
“那也得在備案材料裏明確,並且提供針灸區的獨立消毒隔離方案。”女人推過來一沓表格,厚得像本書,“這些填好。另外需要提供診所的房屋平面圖、消防檢查合格證明、醫療廢物集中處置協議、污水排放許可…哦,你這老房子,還得有房屋安全鑑定報告。都齊了再來。”
林望舒抱着一堆表格出來,站在七月的烈下,有些發懵。爺爺只說“去開醫館”,卻沒說過有這麼多“紙上的關卡”。
接下來三天,他像陀螺一樣旋轉。跑消防大隊,人家說要先有衛生局的預審意見;跑環保局,說醫療廢物協議要找有資質的公司籤;街道辦說房屋安全鑑定要找指定機構;測繪公司畫平面圖要排隊三天,收費八百。
每晚回到醫館,他對着那些表格、條款、流程研究到深夜。煤油燈下,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偶爾停下來,他會看看牆上爺爺的照片。老人依舊微笑着,仿佛在說:“這才剛開始。”
沈雨薇偶爾會過來送點水果或宵夜,看他皺着眉頭的樣子,忍不住說:“其實…可以找代辦公司,花點錢,省心。”
“我想自己弄明白。”林望舒頭也不抬,筆下不停,“以後還會遇到更多事,不能總靠別人。”
第四天傍晚,他終於把一整套材料交了上去。辦事員翻了翻,勉強點頭:“行了,等通知吧,大概十五個工作。”
走出行政服務中心,天色已暗。林望舒沿着老街往回走,疲憊卻有種奇異的輕鬆。路過沈記雜貨鋪時,沈雨薇正在門口收晾曬的貨。
“辦好了?”她問,手裏抱着簸箕。
“交了材料,等審批。”
“那今晚可以放鬆一下了。”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巷口新開了家燒烤,味道不錯,我請你?就當慶祝第一步。”
兩人坐在路邊支起的小桌旁,晚風終於帶來一絲涼意。沈雨薇點了烤串和兩瓶冰啤酒,林望舒要了杯白開水。
“不喝酒?”
“爺爺說,醫者要時刻保持清醒。而且…”他頓了頓,“我酒精過敏。”
“哦。”沈雨薇也不勉強,自己倒了一杯,“那你爺爺真是個嚴格的人。不過我爸說,他的醫術是真的神。我小時候,大概六七歲吧,感冒發燒,去醫院吃藥好久不好,咳嗽得整夜睡不着。後來你爺爺給我開了三副藥,就好了。”
林望舒笑了笑:“那應該是小青龍湯加減。”
“什麼湯?”沈雨薇眨眨眼。
“一種治外寒內飲的方子。”他解釋,語氣像在說一件平常事,“你當時是不是怕冷、發燒、咳嗽、痰多而稀、還有點喘?”
沈雨薇驚訝地瞪大眼睛,啤酒杯停在唇邊:“你怎麼知道?我爸都沒說這麼細!”
“因爲這是那個方子的典型適應證。”林望舒說,“外有風寒,內有水飲,肺氣不宣。小青龍湯解表散寒,溫肺化飲。”
路燈下,女孩看着對面年輕人平靜的側臉。他說話時不急不緩,沒有賣弄,只是陳述事實。這種篤定,源於深厚的底蘊,而非虛張聲勢。她忽然覺得,這個從山裏來的、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的男孩,身上有種很特別的東西。
那天晚上,林望舒回到空蕩蕩的醫館。沒有爺爺的咳嗽聲,沒有煎藥時藥材翻滾的咕嘟聲,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聲和遠處電視的嘈雜。
他打開行李箱,取出爺爺的相框,擺在擦得一塵不染的診脈桌正中。照片裏的老人穿着灰色布衫,站在山間的藥圃前,身後是連綿的青山和繚繞的雲霧,笑容溫和而深遠。
“爺爺,我開始了。”他輕聲說,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裏顯得很清晰。
窗外,老街的燈火次第熄滅,只有濟世堂的窗子裏,還透出一片溫暖的、昏黃的光,像一顆剛剛重新點燃的火種,微弱,卻頑強地亮在深巷的夜色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