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照審批的十五個工作,林望舒沒閒着。
他拿着爺爺留下的存貨清單,對照着藥櫃裏那些早已失效或蟲蛀的藥材,重新擬定采購計劃。沈雨薇說到做到,第二天下午就開着她那輛半舊的白色兩廂車,帶他去了城東的藥材市場。
市場很大,空氣中混雜着千百種藥材的氣味,辛辣的、清香的、苦澀的、甘甜的,形成一種獨特而復雜的嗅覺背景。攤販們或坐或立,面前堆放着麻袋或簸箕,裏面的藥材形態各異。
林望舒拿着清單,一家家看過去。沈雨薇跟在他身邊,看他如何辨識:拿起一片黃芪對着光看紋理,捻起幾粒枸杞感受溼度,湊近當歸聞香氣,甚至偶爾捏一點黨參放進嘴裏細細咀嚼。
“這個黃芪不行,”他放下手裏的飲片,對攤主搖頭,“硫磺熏過頭了,顏色太白,聞着有刺鼻味,嚐着發酸。我要的是自然晾曬、斷面黃白、有豆腥氣的。”
“小哥懂行。”攤主收起輕慢之色,從下面拿出另一袋,“看看這個。”
“當歸要選主粗長、油潤、香氣濃鬱、斷面黃白色的。你這支太,油性不足,是陳貨。”
“半夏必須制過,生半夏有毒。你這炮制火候不夠,還有麻舌感。”
一圈走下來,幾個攤主都記住了這個話不多但眼力毒辣的年輕人。沈雨薇看着他從容地討價還價,精準地指出優劣,忽然覺得這和他在醫館裏安靜整理的樣子判若兩人。在這裏,他像回到了主場,自信而專注。
采購了滿滿兩麻袋藥材回到醫館,已是傍晚。兩人開始分門別類往百子櫃裏裝。林望舒負責稱量,沈雨薇幫忙貼標籤、記錄。
“金銀花……放在這裏。”林望舒拉開一個抽屜,裏面還有殘留的花,“清熱解毒,治風熱感冒。”
“連翹呢?”
“旁邊這個,功效類似,常和金銀花一起用。”
“這個黑乎乎的是什麼?”
“熟地黃。補血滋陰的,九蒸九曬才成這個顏色。”
沈雨薇一邊幫忙,一邊默默記着。她發現林望舒擺放藥材很有講究,似乎暗合某種規律。問了才知道,是按藥用部位(、莖、葉、花、果實、種子)和藥性(寒熱溫涼)大致分區,方便抓藥時配伍。
夕陽西斜,兩人正埋頭整理,沈雨薇的手機響了。是她爸。
“雨薇啊,你什麼時候回來?我肚子有點不舒服……”沈建國的聲音傳來,背景音是雜貨鋪裏常有的細微嘈雜。
“爸,你怎麼了?”沈雨薇停下手中的活。
“就……有點疼……哎呦……”聲音突然變調,接着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麼重物倒地,然後是一陣雜亂的、東西被碰倒的譁啦聲。
“爸!”沈雨薇臉色驟變,扔下藥材就往隔壁沖。
林望舒緊隨其後。
沈記雜貨鋪裏,景象令人心驚。沈建國倒在櫃台邊的地上,面色慘白如紙,額頭冷汗涔涔,右手死死按着右下腹,身體蜷縮,痛苦地呻吟。貨架上幾排調料瓶被碰倒,醬油醋流了一地,空氣中彌漫着鹹澀的氣味。
“爸!”沈雨薇沖過去想扶。
“別動他!”林望舒喝道,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沈雨薇被鎮住,停在原地。林望舒已快步上前,蹲下查看。沈建國意識還算清醒,但呼吸急促而淺,嘴唇微微發紺。
“沈叔,什麼時候開始疼的?”林望舒問,手指已輕輕搭上他左手腕寸口處。
“下午……就有點脹……晚上吃了飯,突然……厲害了……”沈建國聲音斷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這裏疼?”林望舒用指尖按壓他的右下腹,一個叫“麥氏點”的位置。
“啊——!”沈建國痛得身體一彈。
明顯的壓痛和反跳痛。林望舒又迅速看了他舌苔:舌質紅,苔黃厚膩。再搭脈:脈象弦滑而數,如按琴弦,急促流動。
“最近喝酒了嗎?吃油膩了?”
“這幾天……陪客戶……海鮮……啤酒……”沈建國艱難地回答,額頭上冷汗更多了。
林望舒心裏有了判斷。腹痛拒按,發熱(脈數),舌紅苔黃膩——溼熱蘊結。疼痛固定於右下腹——病位在腸。脈弦——與肝氣不舒有關。結合飲食不節和飲酒史,這是典型的腸癰初起,溼熱瘀滯,氣血不通。若放在西醫,多半是急性闌尾炎或憩室炎早期。
“得送醫院!”沈雨薇已經掏出手機,手指顫抖着要撥120。
“等一下。”林望舒按住她的手,觸感微涼,“現在是晚高峰,救護車過來至少要二十分鍾,到醫院還要排隊掛號、候診、做檢查。等確診,可能一兩小時過去了。他現在的疼痛程度,等不了那麼久。”
“那怎麼辦?”沈雨薇聲音發顫,看着父親痛苦的樣子,眼圈紅了。
“我先處理,緩解疼痛,穩定情況。然後你們再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這樣更安全。”
沈雨薇愣住了。她看着這個相識不過幾天的年輕人,又看看痛苦蜷縮的父親,理智和情感劇烈沖突。送醫院是最常規的選擇,但他說得對,時間……父親的樣子,每一秒都像在煎熬。
“相信我。”林望舒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誇耀,只有陳述,“我爺爺教過我。這種情況,中醫有辦法。”
三秒鍾的沉默,卻長得像一個世紀。沈雨薇看着他的眼睛,那裏面有一種山嶽般的沉穩。她一咬牙:“好!”
林望舒立刻對沈雨薇說:“幫我把沈叔扶到醫館的竹榻上,動作慢一點,平穩。”
兩人協力,小心翼翼地將沈建國挪到隔壁醫館。林望舒讓他平躺,解開衣扣散熱,然後快速走到藥櫃前。他的手很穩,拉開一個個抽屜:大黃、牡丹皮、桃仁、冬瓜子、芒硝——這是大黃牡丹湯的底方,瀉熱破瘀,散結消腫。但沈建國有飲酒史,溼熱夾酒毒,他加了葛花、枳椇子解酒毒,清溼熱;疼痛劇烈,氣滯血瘀明顯,又加了延胡索行氣活血止痛,白芍柔肝緩急止痛。
“雨薇,幫我煎藥。”他把配好的藥倒進一個陶制藥罐,“三碗水煮成一碗,大火燒開後轉小火,煎二十分鍾。會用煤爐嗎?”
沈雨薇手忙腳亂:“我……試試!”
醫館還沒通天然氣,只能用老式的煤球爐。沈雨薇從來沒過這個,劃了幾火柴都點不着引火紙,急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沉住氣。”林望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平靜無波。他正用酒精棉仔細消毒銀針,準備施針,甚至沒有回頭看她,“先點着紙,放小塊木柴,等火穩了再加煤球。心靜,手就穩。”
說來奇怪,聽到他平靜的聲音,沈雨薇狂跳的心真的慢慢平復下來。她深吸一口氣,重新劃燃一火柴,這次,橘色的火苗穩穩地舔舐着紙角,木柴發出噼啪的歡響,很快,煤球也被引燃,冒出藍紅色的火焰。藥罐坐上爐子,清涼的水漸漸發出細微的聲響。
另一邊,林望舒已取施針。足三裏(胃經合,健脾和胃,通經止痛)、上巨虛(大腸經下合,專治腸腑疾病)、闌尾(經外奇,治腸癰特效)。進針快而準,手法輕靈,捻轉提間,沈建國緊皺的眉頭似乎鬆了一分。
下去約十分鍾,沈建國的疼痛明顯減輕,呻吟聲停了,呼吸也平穩了些。額頭的冷汗雖然還在,但不再如雨下。二十分鍾後,藥煎好了,深褐色的藥汁在碗中晃動,散發出復雜的氣味——苦,澀,又隱約有一絲清涼。
林望舒扶起沈建國,小心地將藥吹溫,一勺一勺喂下去。藥很苦,沈建國皺着眉頭喝完,卻長長舒了口氣。
然後就是等待。
牆上老式掛鍾的秒針一格一格移動,聲音在寂靜的醫館裏被放大,敲在心頭。沈雨薇坐在父親身邊,緊緊握着他另一只沒有輸液的手,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林望舒。
這個年輕人正用淨的軟布,仔細地擦拭每一用過的銀針,從針尖到針柄,動作專注而輕柔,仿佛在對待有生命的器物。煤油燈昏黃的光映着他低垂的側臉,鼻梁挺直,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他的動作有一種天然的、從容不迫的韻律感,不急不躁,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急診,不過是常診療中普通的一環。
這種沉靜,具有奇異的感染力。沈雨薇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擦拭的動作,慢慢安穩下來。
半小時後,沈建國又長長舒了口氣,這次帶着明顯的放鬆:“好多了……真的,不那麼疼了,就是還有點脹。”
“爸!”沈雨薇的眼淚終於掉下來,是後怕,也是慶幸。
林望舒再次上前搭脈。脈象已從弦滑數轉爲弦緩,雖然仍有鬱滯,但那股急促的熱邪之象已平復許多。舌苔雖仍黃膩,但看上去不再那麼板結厚。
“溼熱已經鬆動,氣血漸通,但病未除。”他收回手,“這藥還要吃兩劑,每天一劑,鞏固療效。這幾天飲食必須清淡,最好喝白粥,忌油膩、生冷、辛辣,絕對禁酒。”
“林醫生……”沈建國掙扎着要坐起來道謝。
“別動,再觀察一會兒。”林望舒扶他重新躺好,“沈叔,你最近工作壓力是不是很大?情緒也不太好?”
“公司……有點麻煩……”沈建國嘆氣。
“這就對了。中醫講,肝主疏泄。壓力大,情緒不暢,肝氣鬱結,橫逆犯脾,脾胃功能就弱。加上飲食不節,溼熱內生,壅滯在腸,氣血不通,就發爲腸癰。病好了之後,生活方式得調整,不然容易復發。”
沈雨薇聽着這些陌生的術語——“肝氣鬱結”、“橫逆犯脾”、“溼熱內生”,卻奇妙地覺得有道理,而且安心。她看着林望舒,輕聲問:“那現在……還要去醫院嗎?”
“可以去醫院做個血常規和腹部B超,確認一下炎症程度,排除其他急腹症。但急性疼痛期已經過了,應該不需要緊急手術了。”林望舒給出理性的建議。
最終,他們沒有叫救護車。沈雨薇開車,林望舒陪着,將父親送到了最近的市三醫院急診科。值班的是個年輕醫生,檢查後有些驚訝:“右下腹壓痛反跳痛都有,血象也高,確實是闌尾炎早期表現。但病人症狀怎麼緩解得這麼快?來之前用過什麼藥?”
“喝了中藥。”沈建國老實回答。
“中藥?”年輕醫生眉頭皺起,“這要是耽誤了病情,引起穿孔腹膜炎,很危險的!”
“但確實好了啊。”沈建國掀起衣服,醫生按壓時,雖然仍有不適,但已不是那種尖銳的劇痛。
“症狀緩解不等於治愈。”醫生嚴肅道,開了消炎針和檢查單,“建議住院觀察,必要時手術。”
沈建國卻堅持:“林醫生說了,按時吃藥,注意飲食就行。我信他。”
“哪個林醫生?”醫生邊寫病歷邊問。
“濟世堂的林醫生,就我們老街那家老醫館,剛重開的。”
醫生在病歷上寫下“患者拒絕住院,堅持自行中醫治療”,然後抬頭對沈雨薇說:“你是家屬吧?籤字。如果再次腹痛加劇、發燒,必須立刻來醫院,不能耽擱。”
回家的路上,沈建國靠在副駕駛座上,雖然還有些虛弱,但精神明顯好了。“雨薇啊,”他感慨,“這個小林,真有本事。那針一下去,就像把堵住的氣給捅開了,藥喝下去,肚子裏那股火燒火燎的勁兒就往下走。老祖宗的東西,有時候不得不服。”
“嗯。”沈雨薇應了一聲,腦海裏還是林望舒施針時那專注沉靜的側影,還有他說“相信我”時,那雙清澈堅定的眼睛。
回到醫館時,已經深夜十一點多。林望舒還在等他們,診脈桌上的煤油燈依舊亮着。
“醫生說沒什麼大礙,讓觀察,開了點消炎藥。”沈雨薇說。
“消炎藥可以吃,但中藥不能停,二者不沖突。”林望舒遞過兩個紙包,“這是明天的藥,煎法一樣。這包是外敷的,用醋調勻,敷在疼痛的地方,能幫助散瘀消腫。”
“林醫生,今天……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沈建國又要掏錢包,“診費藥費,該多少是多少。”
林望舒想了想:“藥材成本大概二十五塊,您給三十吧。診金就不用了,醫館還沒正式開業。”
“三十?”父女倆再次愣住。
“而且沈叔前幾天幫我很多忙。”林望舒認真地說,“鄰裏之間,互相照應是應該的。”
推讓幾次,林望舒最終收了五十塊:“那就成本加一點辛苦費。沈叔您趕緊回去休息,按時吃藥,有事隨時叫我。”
送走千恩萬謝的沈家父女,林望舒關上醫館厚重的木門。喧囂退去,深夜的寂靜包裹上來。他走到診脈桌前,看着爺爺的照片,輕聲說:“爺爺,我今天用了大黃牡丹湯,治腸癰。病人有酒毒,加了葛花、枳椇子;痛甚,加了延胡索、白芍。您教的加減法,我用上了。脈弦滑數,舌紅苔黃膩,辨證應該沒錯。”
照片裏的老人微笑着,目光慈和,仿佛在說:“做得對。”
窗外,一彎弦月升至中天,清輝灑在仁濟巷溼漉漉的青石板上,泛起幽冷的光。巷子深處,濟世堂窗內那片昏黃溫暖的燈火,在無邊的夜色中,顯得微小卻執拗。
這個尋常的夏夜,林望舒在江城完成了入世後的第一次獨立急診。他不知道自己精準的辨證和果斷的處理,不僅挽救了一場可能的急症手術,更在沈雨薇心中投下了一顆分量不輕的種子。
而此刻,沈雨薇扶着父親躺下,回到自己房間,卻毫無睡意。她推開窗,望着隔壁醫館那盞還未熄滅的燈,心裏翻騰着復雜的情緒——後怕、感激、好奇,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某種深厚力量吸引的悸動。
夜色漸深,仁濟巷沉入夢鄉。但有些東西,已經在這個夜晚,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