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懷揣着剛剛籤好的租賃合同，摸着口袋裏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林淑賢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都輕快了許多。陽光透過道路兩旁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點，仿佛也在爲她慶祝。

雖然陳衛國的神秘身份像一片疑雲縈繞在心頭，但眼下，實實在在握在手裏的機會才是最重要的。那份疑慮，被她小心翼翼地收斂起來，轉化爲更強大的動力——無論對方出於何種目的，她都要先把“林家食鋪”做起來，做得紅紅火火，才有底氣去面對任何可能的情況，才能償還這份或許沉重的人情。

接下來的幾天，林淑賢忙得腳不沾地。

她先是去找了泥瓦匠和木匠，簡單修補了鋪面裏一些破損的地方，重新粉刷了牆壁，讓整個空間看起來煥然一新，明亮整潔。那扇大窗戶被擦得鋥亮。她又根據記憶裏現代快餐店的布局，請木匠打了一個簡單的櫃台和幾張結實的長條桌椅。

廚房是重中之重。她砌了新的灶台，確保火力足且安全，又購置了必要的鍋碗瓢盆、爐灶、大鐵鍋、蒸籠、面粉、糧油等基礎物資。每花出去一筆錢，她都精打細算，賬本記得清清楚楚。看着空蕩蕩的鋪面一點點被填滿，初具雛形，那種創造的滿足感幾乎驅散了所有的疲憊。

丫丫也很興奮，每天跟着媽媽在鋪子裏轉悠，用小抹布學着擦桌子，雖然擦得不是很幹淨，但那認真的小模樣讓林淑賢心裏軟成一灘水。

“媽媽，我們的店好漂亮呀！”丫丫仰着小臉，眼睛裏亮晶晶的。

“等開業了，丫丫就能坐在店裏吃媽媽做的香噴噴的雞蛋餅了。”林淑賢摸摸女兒的頭，笑容溫柔而充滿希望。

一切硬件準備就緒，只剩下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步——辦理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

沒有這張證，她所有的心血都是非法的，隨時可能被取締。林淑賢深知其重要性。她特意換上了一身最幹淨利落的衣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將提前準備好的所有材料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身份證復印件、租賃合同、街道居委會開的證明信……所有她能想到的，都備齊了。

她告訴自己，周麗娟的手再長，總不至於能伸到工商行政管理所吧？那裏是政府機關，講究的是政策和規定。她手續齊全，符合國家鼓勵個體經濟發展的政策，沒理由辦不下來。

懷着這樣的信心，她走進了區工商行政管理所的大門。

辦事大廳裏有些嘈雜，人來人往。幾個窗口後面，辦事員們表情各異，有的忙碌，有的則顯得有些不耐煩。林淑賢找到辦理個體工商戶登記的窗口，前面還排着兩個人。她耐心等着，在心裏默默 rehearse 等下要說的話。

終於輪到她了。

窗口後面坐着一位三十多歲的女辦事員，戴着套袖，臉上沒什麼表情，正低頭寫着什麼。

“同志，您好，我想辦理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林淑賢微微傾身，語氣禮貌，將一疊材料從窗口遞了進去。

那女辦事員頭也沒抬，隨手接過材料，翻看了一下，手指點着租賃合同：“這個地址……原來是老王家的鋪子啊。你要經營什麼？”

“早餐，主要賣豆漿、油條、雞蛋餅這些。”林淑賢趕緊回答。

“哦。”辦事員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開始慢條斯理地檢查材料。她的速度很慢，慢得讓人心焦。每翻一頁，都要停頓好幾秒。

時間一點點過去。後面排隊的人開始有些騷動。

忽然，她停住了，指着街道居委會的證明信：“這個不行。蓋章不清晰，回去重新開。”

林淑賢心裏一緊，湊近看。那紅章明明很清晰！她忍住氣，好聲好氣地說：“同志，這章挺清楚的，您看……”

“我說不清晰就不清晰！”辦事員語氣生硬地打斷她，把那張紙抽出來扔到一邊，“下一個！”

“同志，那其他材料先……”林淑賢試圖爭取。

“材料不齊沒法受理！都拿回去！下一個！”辦事員不耐煩地揮揮手，仿佛在驅趕蒼蠅。

林淑賢的心沉了下去。她明顯感覺到了一種故意的刁難。但對方卡在“章不清晰”這種模棱兩可的理由上，她一時也無法反駁。她默默收好所有材料，低聲說了句“謝謝”，退出了隊伍。

走出工商所，陽光依舊明媚，她卻感覺有點冷。她沒有猶豫，直接去了街道居委會。

居委會主任是個和藹的大媽，聽她說明情況，很是詫異：“不清晰？不能啊，我們那印油是新換的！”她拿起證明信仔細看了看，“這不清楚啥？小林你別急，我再給你開一張，使勁蓋，蓋得清清楚楚的！”

拿着墨跡似乎還未幹透的新證明信，林淑賢再次燃起希望，第二天一早又趕去了工商所。

這次，窗口換了個年輕的男辦事員。

林淑賢遞上材料，心裏忐忑不安。

男辦事員看了看，眉頭皺起：“你這租賃合同，租金寫得有點模糊啊。是不是塗改過？這不行，得讓房東重新寫一份，或者出具個補充說明。”

林淑賢拿過合同一看，租金那裏是用鋼筆寫的阿拉伯數字，沒有任何塗改痕跡！她強壓着火氣：“同志，這沒有塗改，寫得很清楚。”

“我說模糊就是模糊！萬一以後有糾紛怎麼辦？我們這是對你們負責！”男辦事員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眼神卻有些閃爍，不敢直視林淑賢的眼睛。

又是這種莫須有的理由！

林淑賢明白了，這不是偶然。是有人打了招呼，特意“關照”她。

周麗娟！或者說，是她那位廠長父親！

她感覺一股怒火從心底竄起，直沖頭頂。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知道在這裏發作沒有任何好處。她再次收回材料，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

她就不信這個邪！她能找到王大姐，重新籤了一份租金寫得“巨大無比”、“清晰無比”的補充協議，甚至還讓王大姐按了手印。

第三天，她再去。

這次，辦事員又換成了第一天那個女的。她看着林淑賢補齊的材料，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竟然又挑出了新毛病：“你這個身份證復印件，邊緣有點沒印全啊，少了個角，回去重新印。”

林淑賢看着那張只是邊緣稍微有點白邊、但所有信息都清晰無比的復印件，氣得手指都在發抖。這根本就是雞蛋裏挑骨頭！

“同志，這信息都是全的，完全不影響辨認。”她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冷意。

“規定就是規定！不合格就是不合格！”女辦事員聲音拔高，引得旁邊的人都看了過來，“讓你補你就去補，哪那麼多廢話？下一個！”

連續的、毫無道理的刁難，像一盆盆冷水，澆滅了她最初的熱情和信心。她甚至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裏，對方就像逗弄老鼠的貓，每次只給出一個微不足道卻又無法立刻反駁的借口，讓她疲於奔命。

接下來的幾天，她幾乎天天往工商所跑。不是今天說申請表填寫不規範（她完全是照着樣板填的），就是明天說證明信措辭不夠準確（居委會大媽都快被她磨得沒脾氣了），甚至有一次，辦事員拿起材氣看了一眼，就直接說：“今天系統故障，辦不了業務，你改天再來。”

她看着旁邊窗口的人順利遞交材料，領取表格，那股被戲耍、被壓迫的怒火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燃燒殆盡。

她站在工商所門口，陽光刺眼，她卻覺得渾身發冷。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她空有一身力氣和廚藝，卻連一張合法的準生證都拿不到。周麗娟父女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面，只需要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讓她寸步難行。

難道就要這樣放棄嗎？不！絕不！她林淑賢重生一世，不是爲了再次向這些人屈服的！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鋪面租下了，設備買好了，一切都準備好了，她絕不能倒在這最後一步！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走進工商所。這次，她沒有直接去窗口排隊，而是徑直走到了那個幾次三番刁難她的女辦事員面前，將手裏那一疊被反復推回、幾乎快要揉爛的材料，平靜地放在櫃台上。

“同志，所有材料我都按照要求補辦、重新填寫了。請您再審核一次。如果還有哪裏不合格，請您一次性、明確地告訴我標準，我照做。”她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目光直視着那個辦事員。

那女辦事員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直接，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虛，隨即惱羞成怒：“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們工作很忙的，要按程序來！你催什麼催？”

“我不是催，我只是想要一個明確的、符合規定的說法。”林淑賢毫不退讓，“我已經來了七次，每次都被不同的、無法提前預知的理由拒絕。我想請問，辦理一個個體育營業執照，到底需要哪些具體材料，達到什麼樣的具體標準？有沒有明文規定復印件邊緣不能有白邊？有沒有規定租金數字必須寫成什麼樣？”

她的聲音清晰，邏輯分明，周圍等待辦事的人都聽到了，紛紛投來好奇和贊同的目光。有人低聲議論：“是啊，辦個照咋這麼難？”“來了七八次了？這也太折騰人了……”

女辦事員臉色變得很難看，拍了一下桌子：“你這是在質疑我們的工作嗎？我說不合格就是不合格！你沖我喊什麼？”

“我沒有喊，我只是在合理詢問。”林淑賢依舊冷靜，但胸腔裏的怒火已經快要壓不住，“如果我的材料確實有問題，我立刻去改。但如果沒問題，爲什麼不能受理？是不是有人打了招呼，特意不讓給我辦？”

最後這句話，像一枚炸彈，讓整個大廳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女辦事員臉色驟變，眼神慌亂地四下瞟了一下，色厲內荏地壓低聲音：“你……你胡說什麼！誰打招呼了！你少在這裏血口噴人！”

“那我申請辦理營業執照，符合國家政策嗎？”林淑賢逼問。

“符…符合又怎麼樣？不符合又怎麼樣？”女辦事員顯然有些慌了陣腳。

“符合，就請依法依規給我辦理。”林淑賢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您做不了主，或者有什麼難處，請讓能負責的領導出來，我直接跟領導談。”

“領導沒空！”女辦事員下意識地拒絕。

就在這時，旁邊一扇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戴着眼鏡、幹部模樣的中年男人皺着眉頭走出來：“吵什麼吵？怎麼回事？”看他的胸牌，是這裏的科長。

女辦事員像看到了救星，立刻站起來：“張科長，沒事沒事，就是這位女同志，材料老是不齊，還在這裏無理取鬧……”

林淑賢立刻轉向那位張科長，語氣不卑不亢，卻帶着不容忽視的委屈和憤怒：“張科長您好，我叫林淑賢。我不是無理取鬧。我已經來了七次，每次材料都被以各種匪夷所思的理由退回。復印件邊緣不清晰、租金數字寫得模糊、證明信章不清晰……這些理由，您覺得合理嗎？這是我所有補齊的材料，請您過目。如果我哪裏真的不符合規定，我認。但如果符合，爲什麼不能辦？”

她將手裏那疊厚厚的、凝聚了無數奔波和心血的材料遞向張科長。

張科長推了推眼鏡，看了看林淑賢，又瞥了一眼那個神色慌張的辦事員，心裏跟明鏡似的。這種事，他見得多了。他接過材料，隨意翻看了一下，心裏嘆了口氣。材料根本沒問題。

他當然知道是誰打的招呼。周廠長那邊……他一個小科長，也得罪不起。

他合上材料，臉上露出爲難和官腔十足的表情：“林淑賢同志是吧？你的情況我大致了解了。你的材料呢，看起來是沒什麼大問題了……”

林淑賢心中一喜。

但緊接着，張科長話鋒一轉：“但是呢，你這個情況有點特殊。你的店鋪位置，臨近紅星軋鋼廠，對吧？廠領導那邊呢，最近反映比較強烈，認爲個體經營戶過於集中，會影響廠區的整體規劃和形象，也擔心食品安全問題啊。這個呢，我們也需要綜合考慮，平衡各方面的關系。所以這個執照嘛……”

他拖長了聲音，意味深長地看着林淑賢：“……也不是不能辦。但是呢，可能需要一點時間研究研究。或者……你也可以自己去和廠領導那邊溝通溝通，做做工作？讓他們那邊鬆個口，我們這裏就好辦了嘛。畢竟，也要尊重企業方面的意見，對不對？有時候啊，事情要想辦成，光等着是不行的，還得需要一點……嗯……‘表示表示’。”

他終於圖窮匕見！

所有的刁難，所有的拖延，最終的目的就在這裏！不是材料問題，不是規定問題，而是周廠長的權力在作祟！他們甚至不屑於完全隱瞞，而是用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暗示她需要去“打點”，去求周廠長高抬貴手！

巨大的憤怒和屈辱瞬間淹沒了林淑賢。她辛辛苦苦，自力更生，只是想靠自己的雙手吃一口幹淨飯，養活女兒，卻要被這樣欺壓、勒索！

她看着張科長那副道貌岸然、實則齷齪的嘴臉，看着女辦事員那幸災樂禍的眼神，看着周圍人或同情或看熱鬧的目光，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怒火在這一刻凝聚成了冰涼的決心。

她怒極反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着濃濃嘲諷的弧度，目光銳利如刀，直射向那位張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