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節正式演出的夜晚,像一個被過度充氣的氣球,懸浮在市一中的上空,緊繃,絢爛,一觸即破。
初夏坐在禮堂後台的化妝鏡前,鏡中映出一張被舞台妝修飾過的、略顯陌生的臉。眼線勾勒出比平時更清晰的輪廓,腮紅在顴骨處暈開一層薄薄的紅暈,嘴唇塗着淡淡的珊瑚色。沈薇薇站在她身後,正小心翼翼地幫她固定頭上那個假發髻——她扮演的是劇本中一個只有幾句台詞的樂團替補成員。
“好了!完美!”沈薇薇退後一步,滿意地端詳着,“別說,初夏,你化了妝還挺上鏡的。”
初夏看着鏡中的自己,卻感覺像個局外人。心跳得又快又重,像有無數面小鼓在胸腔裏胡亂敲打。不是緊張於幾分鍾後自己要上台的那寥寥幾句台詞和幾個走位,而是緊張於即將呈現在所有人面前的、那部傾注了她和陸星辰無數個夜晚心血的《迷霧中的和弦》。
後台狹窄的走廊裏擠滿了人。穿着各式演出服的學生們來回穿梭,低聲對詞,檢查道具,空氣裏彌漫着化妝品、發膠和汗水混合的、興奮而焦灼的氣息。隔壁休息室傳來樂隊調音的吉他聲和斷斷續續的鼓點——那是蘇晴他們班樂隊的開場秀正在做最後準備。
初夏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望向走廊盡頭通往舞台控制區的方向。陸星辰應該在那裏。作爲燈光總控和實際上的“執行導演”,他從下午彩排結束後就一直沒露面。她手裏攥着一張對折的紙條,是半小時前一個燈光組的同學塞給她的,上面只有他飛揚的三個字:“別緊張。”
她將紙條小心地放進戲服內側的口袋,緊貼着怦怦跳動的心髒。
“各節目組注意!開場秀五分鍾後開始!《迷霧中的和弦》劇組,請到第二候場區準備!”學生會幹部拿着對講機在走廊裏喊話。
人群開始有秩序地移動。初夏被沈薇薇拉着,匯入《迷霧》劇組的人流,走向舞台側面的陰影裏。從這裏,能透過厚厚的深紅色側幕縫隙,窺見外面觀衆席模糊的景象——黑壓壓的人頭,閃爍的熒光棒,偶爾爆發的笑聲和掌聲。開場秀的音樂已經響起,是節奏明快的流行搖滾,蘇晴的鋼琴聲清澈地穿破電吉他和鼓點的喧囂,精準而富有感染力。
初夏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舞台另一側的控制台區域。那裏光線昏暗,只有幾塊屏幕幽幽地亮着,幾個黑色的人影在設備後忙碌。她分辨不出哪個是陸星辰。
“下面,請欣賞由高二文科一班帶來的原創推理短劇——《迷霧中的和弦》!”報幕員清亮的聲音透過音響傳來。
心髒驟然縮緊。側幕被無聲地拉開一道縫隙,舞台監督做出“上場”的手勢。飾演樂團成員的學生們深吸一口氣,按照排練了無數次的順序,魚貫走上被主燈光照亮的舞台。初夏跟在隊伍末尾,腳步有些虛浮。她能感覺到台下上千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過來。
就在她即將踏上舞台地板的瞬間,控制台方向,一道清晰的視線穿透昏暗,落在她身上。
她下意識地轉頭。
陸星辰站在控制台最外側,一只手扶着耳機,另一只手懸在調光推子上方。他沒有看她身處的候場區,而是微微側着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即將上場的她。舞台前方強烈的光映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控制台的陰影裏,看不清表情。但他朝她極輕微、卻異常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那個動作仿佛帶着電流,瞬間擊中了初夏緊繃的神經。慌亂的心跳奇跡般地平穩了一些,虛浮的腳步也踏實地踩在了地板上。她轉過頭,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上了屬於她的、短暫的舞台。
演出像一架精密校準過的機器,每個齒輪都嚴絲合縫地運轉。
演員們的狀態比任何一次排練都要好。台詞清晰,情感飽滿,走位準確。燈光、音效、背景音樂,每一個技術環節都精準到位。陸星辰設計的那些燈光效果——銳利如刀的頂光,渾濁而溫暖的側光,象征陰影壓迫的長影——在正式舞台上展現出了驚人的表現力。當“管理員”在慘白的頂光下顫抖着說出真相,當“小提琴手”在渾濁的暖光中撫摸琴弦,空洞的眼神望向觀衆席時,台下鴉雀無聲,仿佛連呼吸都屏住了。
初夏站在舞台邊緣的陰影裏,作爲背景中的一員,卻比台上任何一個演員都更全神貫注。她看着自己筆下的人物活了過來,看着那些她反復推敲的台詞被賦予了聲音和生命,看着陸星辰用光與影爲她搭建的情感世界完美呈現。一種奇異的、近乎暈眩的幸福感攫住了她,混合着巨大的成就感,和一絲微妙的、創作被完整實現後的空虛。
最後一幕,當真相揭露,燈光驟然全暗,只留一束孤光打在靜靜躺在舞台中央的、那支失而復得的琴弓上時,音樂聲也恰如其分地歸於沉寂。全場靜默持續了漫長的三秒鍾。
然後,掌聲像積蓄已久的潮水,轟然爆發。起初是零星的,隨即匯成一片熱烈而持久的聲浪,夾雜着口哨和叫好聲。幕布緩緩合攏,將舞台上演員們鞠躬謝幕的身影隔絕。
後台瞬間被巨大的喜悅和釋然淹沒。演員們互相擁抱,擊掌,大聲說笑,卸妝,換衣服。初夏被興奮的沈薇薇緊緊抱住:“成功了!初夏!我們成功了!你聽到了嗎?掌聲!”
初夏也笑着點頭,眼眶卻有些發熱。她環顧四周,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控制台那邊的燈光已經調亮了一些,幾個技術組的同學正在收拾設備,陸星辰不在其中。
她擠出人群,走向控制台。一個燈光組的男生看見她,指了指舞台側後方通往道具間的小門:“陸導去那邊了,好像有個備用追光出了點小問題,他去看看。”
初夏推開那扇厚重的隔音門,裏面是一條狹窄、昏暗的走廊,堆放着一些閒置的布景板和道具箱。走廊盡頭,道具間的門虛掩着,裏面透出一點光。
她放輕腳步走過去。剛要推門,卻聽見裏面傳來清晰的說話聲。
“……效果比彩排時還要好。最後的燈光處理,尤其是琴弓上那束孤光,時機把握得太精準了。”是蘇晴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贊賞,“星辰,你真的天生就該吃這碗飯。對節奏和情緒的敏感度,是技術練不出來的。”
短暫的沉默。
然後,陸星辰的聲音響起,比平時低沉一些,帶着演出結束後的鬆弛感:“劇本底子好,演員也投入。燈光只是輔助。”
“你太謙虛了。”蘇晴輕笑一聲,“對了,剛才李老師(樂隊指導老師)還問我,你考不考慮大學讀戲劇影視或者新媒體藝術相關的專業?他說以你的天賦和家裏條件,走這條路前景會非常好,他甚至可以給你寫推薦信……”
“再說吧。”陸星辰打斷她,語氣裏聽不出情緒,“高考還早。”
“早規劃總沒錯。”蘇晴的聲音靠近了些,初夏甚至能想象出她微微傾身、認真提議的樣子,“我爸媽也常說,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選擇很多,但更要選對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們未來可以在同一所大學,甚至同一個專業?以我們的默契……”
後面的話,初夏沒有再聽清。耳朵裏嗡嗡作響,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冰涼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腦海。她站在昏暗的走廊裏,背靠着冰冷的牆壁,道具間虛掩的門縫裏透出的那線光,此刻像一道刺眼的裂隙,將她與裏面的世界割裂開來。
“我們這樣的家庭”,“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默契”。
每一個詞都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她剛剛被演出成功充盈起來的心上。那些因爲共同創作而暫時被遺忘的現實差距,那些母親憂心忡忡的提醒,那些她自己深埋心底的不安,此刻被蘇晴幾句看似隨意的話,殘忍地、清晰地重新勾勒出來。
她忽然意識到,今晚這場成功的演出,對她而言是夢想成真的高潮,但對陸星辰和蘇晴來說,或許只是他們習以爲常的、優秀人生中一次漂亮的展示。他們的舞台,遠比這個學校的禮堂更廣闊;他們的未來,有無數條被精心鋪就的、光鮮亮麗的道路可選。
而自己呢?一張借條,一個開花店的母親,一份需要靠拼命努力才能爭取的、尚且模糊的未來。
道具間裏的對話似乎還在繼續,但初夏已經聽不下去了。她轉過身,幾乎是踉蹌着,逃離了那條昏暗的走廊,重新沖回喧囂的後台。
演出的成功讓整個文科一班都沉浸在一種集體亢奮中。班主任蘇老師大手一揮,宣布班費出錢,請大家去學校附近的火鍋店慶祝。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涌出禮堂,歡呼雀躍。
初夏被沈薇薇和其他幾個女生簇擁着,走在人群中間。夜晚的空氣清冷,吹在她發燙的臉上,卻帶不定心裏的那陣冰涼。身後,陸星辰和蘇晴以及其他幾個學生會幹部一起走了出來,似乎還在討論着什麼。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背上,但她沒有回頭。
火鍋店包間裏熱氣蒸騰,人聲鼎沸。紅油翻滾,菜品琳琅滿目,啤酒可樂被成箱地搬進來。初夏坐在角落裏,看着同學們舉杯相慶,互相誇獎今晚的表現,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沈薇薇塞給她一杯可樂,她機械地接過,小口啜飲,甜膩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索然無味。
陸星辰和蘇晴坐在另一桌,和幾個老師以及學生會骨幹在一起。他看起來依舊是人群的中心,從容地應對着大家的敬酒(以茶代酒)和誇贊。蘇晴坐在他旁邊,言笑晏晏,偶爾側頭和他說句什麼,姿態熟稔自然。
初夏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專注於面前翻滾的火鍋。麻辣的香氣刺激着鼻腔,但她毫無食欲。
“初夏,發什麼呆呢?快吃啊!”沈薇薇夾了一大片毛肚放進她碗裏,“今晚你是最大功臣!來,我代表全班敬你一杯!”她舉起可樂杯,聲音響亮。
周圍幾個同學也紛紛附和,舉杯向她示意。初夏只好端起杯子,勉強笑了笑,和大家碰杯。
慶祝進行到一半,氣氛越來越熱烈。有人開始起哄,讓每個參與演出的同學說感言。輪到初夏時,她被推搡着站起來。包間裏安靜了一些,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她握着杯子,手心有些汗。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全場,掠過陸星辰所在的那一桌。他正看着她,眼神在火鍋蒸騰的熱氣後面,顯得有些朦朧。
“我……”初夏開口,聲音有點幹澀,“我很感謝大家。謝謝蘇老師的指導,謝謝每一位演員和幕後同學的付出。這個劇本……能搬上舞台,被大家喜歡,我真的很開心。”她頓了頓,說出了此刻最真實的感受,“這對我來說,會是一輩子都記得的夜晚。”
她說得很樸實,沒有太多華麗的辭藻,但 sincerity 打動了在場的人。掌聲再次響起,夾雜着善意的起哄。初夏紅着臉坐下,感覺臉頰更燙了。
感言環節繼續。輪到陸星辰時,他也站了起來。他沒有看初夏,目光平靜地掃過衆人。
“《迷霧》的成功,是團隊協作的結果。編劇提供了堅實動人的故事內核,演員們賦予了角色生命,所有幕後同學——燈光、音響、道具、服裝——用專業技能搭建了舞台。”他的發言理性而周全,最後才落到自己身上,“我很榮幸能參與其中,貢獻一點技術上的想法。今晚的掌聲,屬於在座的每一位。”
他的話滴水不漏,贏得了更熱烈的掌聲。蘇老師贊許地點頭,蘇晴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初夏聽着,心裏那點冰涼,漸漸蔓延開來。他的發言如此得體,如此“正確”,把她也包括在“團隊”的感謝之中。可爲什麼,她卻覺得和他之間,仿佛隔着一層越來越厚的玻璃?他能看見她,也能評價她,但他們所處的溫度和氣壓,已然不同。
慶祝活動接近尾聲時,不少人已經微醺(盡管喝的大多是飲料)。初夏以上洗手間爲借口,離開了喧囂的包間,走到火鍋店外透口氣。
深秋夜晚的街道很安靜,偶爾有車輛駛過。街燈昏黃,梧桐樹的葉子幾乎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在風中輕輕搖晃。她靠在冰涼的牆壁上,仰頭看着沒有星星的、被城市燈光染成暗紅色的天空,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
一件還帶着體溫的黑色外套,輕輕披在了她肩上。
初夏身體一僵。
“外面冷,別着涼。”陸星辰的聲音在身旁響起。他也走了出來,站在她旁邊,雙手插在褲兜裏,和她一起看着街景。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灰色毛衣。
“謝謝。”初夏低聲說,手指捏緊了外套的邊緣。衣服上有淡淡的、屬於他的清爽氣息,混合着一絲極淡的煙草味——可能是火鍋店裏的味道。
兩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火鍋店裏的喧鬧被玻璃門隔絕,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演出很成功。”陸星辰先開口。
“嗯。”初夏點頭,“你的燈光……很棒。”
“你的劇本更棒。”他說,轉過頭看她,“最後那束光打在琴弓上時,我在控制台看着,心裏想,能遇到這樣一個故事,是我的運氣。”
他的話很輕,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初夏冰冷的心湖,漾開一圈微弱的漣漪。她抬起頭,看向他。街燈的光映在他眼裏,亮晶晶的。
“蘇晴學姐說……”初夏聽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問了出來,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麼,“你大學可能會考藝術類專業?”
陸星辰似乎沒料到她突然問這個,愣了一下,隨即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跟你說的?”
“我……路過道具間,不小心聽到一點。”初夏移開視線。
陸星辰沉默了片刻,才說:“她只是隨口一提。李老師確實說過類似的話,但我沒想那麼遠。眼下最重要的,是高二的課程和……其他事。”
“其他事?”初夏追問。
陸星辰沒有立刻回答。他看着遠處街道拐角閃爍的霓虹招牌,過了很久,才緩緩地說:“我父親……希望我本科出國,讀商科或者工程。他已經開始接觸一些留學顧問了。”
初夏的心沉了下去。出國。商科或工程。這才是他“該走”的路。藝術?燈光設計?或許只是他優秀人生中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一場高中時代心血來潮的遊戲。
“那……你自己呢?”她問,聲音有些顫抖,“你想出國嗎?想讀商科嗎?”
陸星辰轉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裏面翻涌着初夏讀不懂的復雜情緒——有掙扎,有無奈,或許還有一絲……不甘。
“我想不想,有時候不重要。”他最終說,聲音低沉,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疲憊,“有些選擇,不是一個人能做的。”
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徹底打開了初夏心裏那扇名爲“現實”的門。她看到了門後那個龐大而堅固的、由家庭期望、社會規則和既定軌道構成的系統。而陸星辰,看似擁有一切,卻也被那個系統緊緊地束縛着。
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因爲“差距”而產生的自卑和不安,或許都流於表面了。他們之間真正的鴻溝,可能不在於家庭財富,而在於對自身人生掌控程度的懸殊。她雖然艱難,但至少可以選擇自己奮鬥的方向;而他,看似選擇無數,實則可能並無真正的自由。
“林初夏。”陸星辰忽然叫她的名字。
初夏抬頭。
“不管以後我在哪裏,讀什麼專業,”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卻很清晰,“今晚,和你一起完成這部《迷霧》,是我高中時代最亮的一束光。我不會忘記。”
他的話語沒有任何逾矩的承諾,卻比任何情話都更直擊心髒。初夏感覺到眼眶猛地一熱,她迅速低下頭,怕被他看見瞬間涌上的水汽。
就在這時,火鍋店的門被推開,沈薇薇探出頭來:“喂!你們兩個躲在這裏說什麼悄悄話呢?快進來,蛋糕要切了!”
陸星辰應了一聲,然後對初夏低聲說:“進去吧。”
初夏點點頭,將肩上他的外套拿下來,遞還給他。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微微頓了一下。
“你穿着吧。”陸星辰沒有接,“回去路上冷。”
說完,他轉身先走回了火鍋店。
初夏抱着那件還帶着他體溫的外套,在原地站了幾秒。外套的質地很好,柔軟而溫暖,將夜晚的寒意隔絕在外。她將臉輕輕埋進衣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此刻這種混雜着巨大成功、尖銳現實和隱秘溫暖的復雜氣息,全部刻進記憶裏。
然後,她也走回了那片喧囂的光明之中。
慶祝活動在晚上十點多才結束。大家三三兩兩地散去,約定周一學校再見。
陸星辰送初夏到花店門口。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夜班車聲。
“外套。”初夏脫下外套,遞還給他。
陸星辰接過,隨手搭在手臂上。“周末的數學補習,照常?”他問。
“照常。”初夏點頭。
“好。那我周六下午去市圖書館占位子。兩點,老地方見。”
“嗯。”
簡單的對話後,是短暫的沉默。演出成功的興奮已經褪去,現實的問題重新浮上水面。但經過今晚後台的偷聽和門外的交談,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不再是朦朧的好感和不安的試探,而是看到了彼此身後更龐大的陰影和束縛,以及在那陰影之下,依然想要靠近的一點微光。
“那我上去了。”初夏指了指花店二樓亮着燈的窗戶。
“好。晚安。”
“晚安。”
初夏轉身,拿出鑰匙打開花店的側門。進去前,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陸星辰還站在原地,手裏搭着那件外套,身影在路燈下被拉得很長。見她回頭,他再次抬起手,揮了揮。
初夏也揮了揮手,然後關上了門。
門內是花店熟悉的、混合着各種花香的溫暖空氣。母親已經睡了,店裏一片靜謐。初夏輕手輕腳地上樓,回到自己的小房間。
她沒有開大燈,只擰亮了書桌上的台燈。昏黃的光暈下,她從戲服口袋裏掏出那張已經有些皺的紙條——“別緊張”。她小心地將它撫平,夾進了那本《迷霧中的和弦》最終定稿的劇本扉頁裏。
然後,她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
樓下街道已經空蕩蕩,陸星辰早已離開。只有路燈孤獨地亮着,在地上投下一個個昏黃的光圈。
她想起舞台上那束精準打在琴弓上的孤光,想起火鍋店外他疲憊卻認真的眼神,想起他說“這是我高中時代最亮的一束光”。
眼淚終於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不是因爲悲傷,也不是因爲喜悅,而是一種過於洶涌、無法用單一情緒命名的洪流,沖垮了所有強裝的鎮定。
今晚的演出是成功的,她的人生似乎因此被照亮了一角。可這束光能持續多久?能照亮多遠的前路?能穿透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些龐大而堅固的陰影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顆名爲“陸星辰”的星辰,曾經如此真切地照亮過她的黑夜。而他們共同創造的那束舞台之光,也將永遠定格在她十六歲的記憶裏,成爲往後漫長歲月中,可以反復回望的、溫暖而疼痛的坐標。
窗外,城市的夜晚深沉依舊。但初夏心裏,卻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盛大的日出,光芒刺眼,溫度灼人,照亮了一切,也讓她更清楚地看見了遠方的迷霧和腳下的溝壑。
未來依然未知。但至少今夜,心跳的鼓點曾爲她,也爲他們,熱烈而同步地敲響過。
【第十三章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