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的下課鈴並沒有帶來往常的輕鬆。
林初夏盯着攤開在桌面的試卷，鮮紅的“62”像一道刺眼的傷口，橫在密密麻麻的鉛字上方。她下意識地用左手手掌蓋住那個分數，指縫間仍能瞥見紅色油墨刺目的邊緣。
講台上，陳老師正在做最後總結：“……這次摸底考，目的是讓大家認清高中數學和初中的區別。不要以爲中考成績好就萬事大吉，高中數學的思維方式和知識密度完全不同。尤其，”他推了推眼鏡，目光掃過教室後排，“某些嚴重偏科的同學，要引起重視了。”
教室裏一片寂靜。初夏感到臉頰發燙，她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她這個方向。她把頭埋得更低，盯着試卷上那道自己完全做錯了的函數題。解題步驟她明明看懂了，爲什麼考試時就是想不到？
“好了，課代表把卷子收一下。”陳老師說，“另外，從下周開始，每周二、周四的晚自習前四十分鍾，我會在辦公室進行數學基礎輔導，自願參加。特別是這次沒及格的幾位同學，”他的語氣加重了些，“我建議你們最好都來。”
初夏的手指收緊，試卷邊緣被她捏出了細微的褶皺。
教室裏的氛圍隨着下課鬆弛下來。前排傳來收拾書包的聲音、同學間的交談聲。沈薇薇轉過頭，朝初夏做了個“加油”的口型。初夏勉強回了一個微笑，但那笑容還沒成形就消散了。
她開始慢吞吞地整理文具，把試卷對折、再對折，直到它變成一個小小的方塊，塞進書包最裏層的夾袋。好像這樣就能把那個恥辱的分數藏起來，連同這節課帶來的所有難堪。
“還不走嗎？”
清亮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初夏抬起頭，看見陸星辰已經背好了書包，站在過道上看着她。夕陽從他身後的窗戶斜射進來，給他周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沒有同情，也沒有好奇，就像只是在問一個普通問題。
“馬上。”初夏低聲說，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不急。”他說，並沒有先走，而是靠在旁邊空着的桌子上，從書包側袋掏出耳機線，慢條斯理地整理起來。
初夏把最後一本書塞進書包，拉上拉鏈，站起身。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室。走廊裏已經擠滿了放學回家的學生，喧囂的人聲和腳步聲混在一起，像一層厚厚的背景音。
下樓梯時，陸星辰走在她前面半步。他的書包只單肩背着，帶子鬆垮地垂在身側，隨着步伐輕輕晃動。初夏跟在他身後，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他後頸上——那裏的頭發修剪得很短，露出清晰的發際線，皮膚在走廊燈下泛着健康的光澤。
走到一樓大廳時，陸星辰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初夏差點撞上他，慌忙後退半步。
“你晚上一般幾點做數學作業？”他問，語氣自然得像在討論天氣。
初夏愣了愣：“……八點左右。”
“今天那張卷子，”陸星辰繼續說，“最後兩道大題，陳老師講得有點快。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再講一遍。”
這突如其來的提議讓初夏的大腦空白了一瞬。她看着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在夕陽餘暉裏顯得格外澄澈，裏面沒有施舍，也沒有炫耀，只有一種平靜的、近乎理所當然的認真。
“爲、爲什麼？”她聽見自己問，聲音有些幹澀。
陸星辰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問，眉毛輕輕抬了一下：“因爲老師說了啊，‘同桌間要互相幫助’。而且，”他頓了頓，嘴角浮起那個淺淺的梨渦，“我語文筆記記得沒你好，下次古文默寫，你可能得救我。”
這個小小的、帶點玩笑意味的理由，奇妙地緩解了初夏心裏的窘迫和抗拒。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白色運動鞋的鞋尖，上面沾了一點操場上的紅色橡膠顆粒。
“……會不會太麻煩你了？”她小聲問。
“不會。”陸星辰看了眼手表，“現在五點二十。六點，二樓的空教室，靠樓梯口那間平時沒人用。可以嗎？”
他的安排幹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初夏發現自己只能點頭。
“好。”陸星辰笑了，那個梨渦深了一些，“那一會兒見。”
他轉身匯入放學的人流，高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玻璃門外的光暈裏。初夏站在原地，手裏緊緊攥着書包帶子，掌心裏滲出細微的汗。
初夏在校門口的花店匆匆吃了晚飯。林母聽說女兒要留在學校補習數學，高興得又多給她夾了幾塊紅燒肉：“好好學，但別太累。晚上回來注意安全。”
“是同學幫我補。”初夏扒着飯，含糊地說。
“同學？”林母擦着櫃台的手停下來，“男生女生啊？”
“……男生。”初夏感覺到耳根又開始發熱，“同桌，數學很好。”
林母看了女兒幾秒，眼神裏有探究，但最終只是溫和地說：“那要好好謝謝人家。明天媽媽多做一份便當，你帶去給同學。”
初夏想拒絕，但看到母親眼裏的欣慰，又把話咽了回去。她快速吃完飯，幫母親收拾了一會兒店面，五點五十，背起書包重新走向學校。
傍晚的校園很安靜。白天的喧囂褪去，只有幾個留在操場打球的學生，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場地上回蕩，顯得格外清晰。教學樓大部分教室的燈都熄了，只有零星幾扇窗戶亮着光。
二樓樓梯口左側的教室門虛掩着。初夏在門口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輕輕推開門。
陸星辰已經在裏面了。他坐在靠窗的倒數第二排，面前攤着數學課本和試卷，手裏轉着那支黑色中性筆。窗外的夕陽正沉到教學樓西側，金紅色的光涌進教室，把他半邊身子都染成了溫暖的色調。聽見開門聲，他抬起頭。
“挺準時。”他說。
初夏走過去，在他前面的座位坐下——這樣回頭就能看到他的講解，但又不會靠得太近。她把書包放在旁邊椅子上，取出試卷和筆記本。
“從哪道題開始？”陸星辰問。
“最後一道。”初夏指着試卷上那片刺目的空白，“我……完全沒思路。”
陸星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一些。初夏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一點陽光曬過的氣息。他拿起筆，在草稿紙上開始畫圖。
“這道題的關鍵是要看出它本質是二次函數的實際應用。”他的筆尖流暢地移動，一個清晰的坐標系出現在紙上，“你看，題目給的條件看起來復雜，但如果我們設未知數爲x，利潤函數就可以整理成標準的二次函數形式……”
他的聲音不高，語速適中。初夏專注地看着他筆下逐漸成型的解題步驟，那些在課堂上如天書般的符號，此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重新排列組合，顯露出內在的邏輯。
“到這裏，最大值問題就轉化爲求二次函數頂點坐標。”陸星辰在某個步驟上畫了個圈，“這裏，你考試時是不是卡住了？”
初夏點點頭。她記得自己就是在這裏完全迷失了方向。
“因爲初中我們學的頂點坐標公式是直接代入，但高中更強調配方法。”陸星辰在紙的空白處開始演示配方法的完整過程，“你看，這樣一步步來，就不會亂。”
他的講解條理清晰，每一步都伴隨着簡短的解釋。初夏跟着他的思路，那些堵塞的關節似乎正在被一點點打通。她拿起自己的筆，在旁邊另起一頁，嚐試復現整個過程。
第一次，她寫錯了一個符號。
“這裏，”陸星辰用筆尖輕輕點了點她的本子，“系數提出時，負號要一起。”
“哦……”初夏臉一熱，趕緊改正。
第二次，她在配方時漏了一步。
“平方項展開後，常數項要單獨處理。”陸星辰沒有不耐煩，只是又指了指。
初夏咬住下唇，重新開始。這一次，她寫得格外慢，每一步都在心裏反復驗證。當最終得到那個正確的頂點坐標時，她輕輕舒了口氣。
“對了。”陸星辰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贊許，“再從頭做一遍，鞏固一下。”
初夏依言又做了一遍。這一次順利多了，雖然還是花了些時間，但每一步都穩穩當當。當她寫完最後一個數字，抬起頭時，發現陸星辰正看着她，嘴角帶着很淺的笑意。
“不是很難，對吧？”他說。
初夏點點頭。心裏某個緊繃的地方，悄然鬆動了些許。
“下一題。”陸星辰把試卷翻到前面，“這道幾何證明題，你輔助線添錯了位置。”
時間在筆尖和紙面的摩擦聲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金紅色的夕陽被深藍色的暮色取代。陸星辰起身開了燈，白熾燈的光瞬間填滿教室，在桌面上投下兩人清晰的影子。
他們已經講完了整張試卷的錯題。初夏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步驟和備注，有些地方用紅筆做了重點標記——那是陸星辰提醒的“易錯點”。
“差不多了。”陸星辰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你基礎其實不差，就是初中到高中的轉換沒跟上，還有，”他頓了頓，“太緊張了。”
初夏正在整理筆記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頭，從鏡片後看向他。
“考試的時候，你一直在抖腿。”陸星辰說，語氣很平常，“雖然幅度很小，但我注意到了。”
初夏的臉騰地紅了。她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有小動作，更沒想到會被觀察到。
“緊張會讓思路打結。”陸星辰繼續說，目光落在她還沒合上的筆記本上，“但你看，現在放鬆狀態下，這些題你都能聽懂，也能自己做出來。所以問題不在能力，在心態。”
初夏沉默着。她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從小到大，數學不好對她來說就像某種既定事實，如同她天生內向、不擅長運動一樣。她習慣了接受這個“事實”，然後拼命用文科成績去彌補。從來沒有人告訴她：你可能只是太緊張了。
“下次考試前，”陸星辰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深呼吸三次，心裏默念‘我會做’。哪怕暫時不會，也要告訴自己‘我會找到方法’。”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很認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初夏看着他，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分享自己的“技巧”——不是解題技巧，而是應對考試的、更接近心理層面的方法。
“你……也會緊張嗎？”她聽見自己問，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麼。
陸星辰似乎沒料到她會反問，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當然會。上學期期末考物理，最後一道大題我卡了十分鍾，手心全是汗。”
這個小小的、帶着脆弱感的分享，在初夏心裏激起一圈漣漪。她看着他，燈光下，他臉上的細微表情清晰可見——那笑容裏有一絲坦誠的無奈，讓他身上那種過於完美的光環，出現了第一道真實的裂痕。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
兩人同時轉頭。陳悅站在門口，手裏抱着幾本書，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驚訝：“哎呀，你們還在啊？我回來拿落下的筆記……”
她的目光在初夏和陸星辰之間快速掃過，最後落在攤滿桌面的試卷和草稿紙上。
“在補課？”她走進來，語氣輕鬆自然，“陸星辰你也太盡責了吧，同桌第一天就開始當小老師了。”
“互相幫助。”陸星辰簡短地回答，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陳悅走到自己的座位——就在初夏前一排——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粉色的筆記本。她轉過身，靠在桌沿，看向初夏：“怎麼樣，講得明白嗎？陸星辰初中時就是我們班的數學小導師，特別擅長講題。”
初夏點點頭，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那就好。”陳悅笑了笑，又轉向陸星辰，“對了，下周社團招新，籃球社的招新表我已經幫你領了，明天帶給你。”
“謝了。”
“客氣什麼。”陳悅抱着筆記本，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看了眼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色，“你們這還要多久？天都黑了，一起走吧？”
陸星辰看向初夏：“你還需要再鞏固一下嗎？”
初夏搖搖頭。該講的都已經講完了，她需要時間自己消化。
“那今天就到這裏。”陸星辰站起身，把書包甩到肩上，“走吧。”
三人一起走出教學樓。夜晚的校園很安靜，路燈已經亮起，在水泥路面上投下一個個昏黃的光圈。遠處，住校生的宿舍樓燈火通明，隱約傳來喧鬧的人聲。
陳悅很自然地走在陸星辰旁邊，聊着社團招新的事：“舞蹈社今年要求好像提高了，需要面試片段表演……文學社聽說蘇老師會親自指導，但名額有限……”
初夏跟在他們身後半步，沉默地聽着。夜晚的風吹過來，帶着初秋特有的涼意。她緊了緊校服外套，目光落在前方兩人被路燈拉長的影子上。那兩個影子時不時會因爲交談的動作而靠近、重疊，然後又分開。
走到校門口時，陳悅的父親開車來接她。她朝兩人揮手：“明天見！陸星辰，別忘了表格！”
黑色轎車駛入夜色。校門口只剩下初夏和陸星辰。
“你家住哪個方向？”陸星辰問。
“東邊，坐11路公交。”
“我往西。”陸星辰說，但並沒有立刻離開，“明天開始，每天放學後留半小時，我們過一遍當天的數學重點。周末如果有時間，可以多做一套基礎題。你覺得呢？”
這個計劃聽起來比初夏預想的更……系統。她抬頭看他，路燈的光從他頭頂灑下來，讓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依然清晰明亮。
“會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她問。
“不會。”陸星辰說，“給你講題，我自己也能鞏固。而且，”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語文筆記就拜托你了。”
初夏想起他課桌上那本字跡飛揚但缺乏重點標注的語文筆記本，點了點頭：“好。”
11路公交車從遠處駛來，車燈在夜色中劃出兩道明亮的光柱。
“車來了。”陸星辰說。
“嗯。”初夏走向公交站台，上車前，她回過頭。
陸星辰還站在原地，雙手插在校服褲兜裏，身影在路燈下顯得修長而安靜。見她回頭，他抬起一只手，隨意地揮了揮。
公交車門在身後關閉。初夏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透過玻璃，看着那個身影越來越遠，最後變成一個模糊的點，消失在夜色深處。
車廂裏人不多，發動機的轟鳴聲單調地響着。初夏從書包裏取出那張被折成小方塊的試卷，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個鮮紅的“62”依然刺眼，但此刻再看，似乎不再是一個宣判，而是一個起點。
她把試卷重新疊好，放進書包側袋。然後拿出數學課本，翻到今天老師講的那一章。公式和定理在眼前展開，她試着用陸星辰講題時的思路去理解它們——不是死記硬背，而是尋找內在的邏輯鏈條。
公交車晃晃悠悠地前進，窗外的街景一幀幀掠過。初夏的目光落在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上，那個戴着眼鏡、表情總是有些緊繃的女生，此刻嘴角有了一抹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弧度。
到家那一站時，她合上書本。下車前，她最後看了一眼窗外。
城市的夜空被燈火映成暗紅色，看不見星星。但初夏忽然想起下午在空教室裏，陸星辰講題時窗外的那片夕陽。金紅色的光涌進來，把他轉筆的手指、專注的側臉、還有紙面上流淌的字跡，都染成了溫暖的色調。
她背好書包，走向花店亮着的那盞燈。風從身後吹來，帶着夜晚的涼意，也帶着一種全新的、微弱但清晰的可能性。
【第三章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