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工商所那令人窒息的大廳，午後的陽光撲面而來，刺得林淑賢眼睛發酸。她緊緊抱着懷裏那疊仿佛還殘留着張科長推諉油膩感的材料，胸口劇烈起伏，不是因爲奔跑，而是那幾乎要炸裂開的憤怒和屈辱。
“表示表示”？
這幾個字像帶着毒的針，反復扎着她的神經。她憑自己的雙手吃飯，合法經營，手續齊全，卻要向她最憎恨、最不齒的人去“表示表示”，乞求他們施舍一張本該屬於她的許可證？
絕無可能！
她林淑賢重生一世，骨頭裏的硬氣只多不少！讓她向周家父女低頭，不如讓她再死一次！
那句“去找能管這事的地方‘表示表示’”，並非完全的氣話，而是絕境中唯一能想到的反擊之路。她就不信，這紅星軋鋼廠還能一手遮天！這工商所的人就能無法無天！
她站在街邊，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解決不了問題，她需要策略。
直接去更上一級的工商局？或者去政府信訪辦？她一個毫無背景的離婚女人，這樣貿然沖過去，會不會連門都進不去就被打發走？甚至可能被對方倒打一耙，說她無理取鬧？
她需要武器。不是撒潑打滾，而是能擺在台面上，讓對方無法反駁的武器。
政策！文件！
國家現在正在鼓勵個體經濟發展，這是大趨勢，報紙上都登過。她必須找到具體的政策依據，證明她辦照合理合法，工商所的無故刁難是違背政策的！
想到這裏，林淑賢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她沒有回家，而是抱着那疊材料，徑直朝着區圖書館的方向走去。這個年代，圖書館是查閱公開文件和政策最集中的地方。
她在圖書館裏一待就是大半天，翻遍了近期的《人民日報》、《省日報》，以及所有她能找到的關於經濟改革、個體經營的相關刊物和文件匯編。她看得極其仔細，不時拿出紙筆記錄下關鍵條款和發言精神。
“個體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必要補充……” “各部門應簡化手續，鼓勵和扶持城鎮個體經濟的發展……” “不得對個體經營者設置無故門檻和歧視性政策……”
一條條，一款款，白紙黑字，清晰明確！這些文字像是一道道光芒，驅散了她心中的陰霾，給了她無窮的底氣和力量。她甚至找到了一份工商總局下發的關於簡化個體工商戶登記手續的通知。
她將找到的政策要點工工整整地抄寫下來，標注出處和日期。做完這一切，窗外天色已近黃昏。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幾頁寫滿“武器”的紙和她的申請材料放在一起，內心前所未有地充實和鎮定。
第二天一早，林淑賢再次出現在區工商所。但這次，她沒有去那個讓她受盡屈辱的辦事窗口，而是直接走向了門口的傳達室。
“大爺，您好，我想找一下咱們工商局的領導反映情況。”她的語氣平靜而堅定。
傳達室大爺打量了她一下：“領導忙着呢，你有預約嗎？什麼事啊？”
“是關於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辦理的問題，我有些政策上的疑問，想向領導當面請教。或者，您告訴我領導辦公室怎麼走，我可以自己去門口等。”林淑賢不卑不亢，同時將手裏明顯厚實了許多的材料示意了一下。
或許是她態度坦然，或許是她提到了“政策”，大爺猶豫了一下，還是指了指裏面：“三樓最東頭，劉局長辦公室。不過局長見不見你，我可說不準。”
“謝謝您。”林淑賢道了聲謝，深吸一口氣，邁步上樓。
三樓走廊很安靜。她走到東頭，果然看見一扇門上掛着“局長辦公室”的牌子。門關着。她站在門口，再次整理了一下心情和措辭，抬手敲了敲門。
“請進。”裏面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林淑賢推門而入。辦公室不大，布置簡潔。一位五十歲左右、面容看起來頗爲儒雅的男人正坐在辦公桌後看文件，他抬起頭，看到林淑賢，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你是？”
“劉局長，您好。冒昧打擾，我叫林淑賢，是前來申請辦理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的。”林淑賢微微鞠躬，開門見山，“我遇到了一些困難，心中有些關於國家政策的疑問，實在無法解決，只能冒昧來向您請教，希望沒有耽誤您寶貴的時間。”
她的態度恭敬有禮，言辭清晰，語氣誠懇，一下子就贏得了劉局長的第一印象分。他沒有立刻拒絕，而是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吧。有什麼疑問，說說看。”
林淑賢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將手裏那疊厚厚的材料雙手遞到劉局長桌上：“局長，這是我全部的準備材料，包括租賃合同、身份證明、街道證明等，一共準備了雙份，一份窗口要求的標準版，一份是我自己查閱政策時做的備注版。”
劉局長有些好奇地接過材料，先是翻看了一下標準版，點點頭：“看起來挺齊全的。”然後他又拿起那份“備注版”，剛翻開第一頁，目光就凝住了。
只見材料的空白處和附頁上，用工整的字跡寫滿了摘抄的政策條文，旁邊還標注着報紙名稱和日期，甚至用紅筆劃出了重點。
【《人民日報》X年X月X日刊文：個體經濟是公有制經濟必要補充，應予以鼓勵……】 【工商總局XX號文件：簡化流程，不得無故拖延……】 【XX同志講話：解放思想，支持群衆自謀職業……】
一條條，直接針對她遇到的刁難！
劉局長的臉色微微變了，他抬起頭，重新審視着眼前的年輕女人。她穿着樸素但幹淨，眼神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怯懦，反而有一種基於事實和道理的坦然和力量。
“林淑賢同志，你這是……”劉局長指了指那些批注。
“局長，”林淑賢這才坐下，腰背挺得筆直，目光直視劉局長，聲音清晰而平穩，“我七次前來辦理執照，每次材料都被以各種匪夷所思的理由退回。復印件邊緣不清晰、租金數字寫得模糊、證明信章不清晰……甚至‘系統故障’。”
她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帶着力量，將這幾天的遭遇條理分明地敘述出來，沒有誇張的情緒渲染，只有客觀的事實。
“我開始懷疑是自己對政策理解有誤，或者材料準備確實不到位。所以我去圖書館查閱了所有能找到的國家政策和文件。”她指向那些批注，“我發現，我的經營項目完全符合國家鼓勵方向，我準備的材料也遠超規定要求。我不明白，爲什麼在我材料齊全、符合政策的情況下，辦理一張合法的營業執照會如此困難？”
她的語氣從平靜的敘述，逐漸轉爲帶着一絲合理質疑的鏗鏘：“劉局長，我想請教您，是國家鼓勵個體經濟的政策發生了變化？還是我們區工商所的執行標準和中央、省裏的精神不一致？或者……”
她略微停頓，目光灼灼：“或者，是有什麼別的、不能明說的力量，在幹擾正常的行政審批？比如，紅星軋鋼廠的周廠長？”
她終於點出了這個名字！但沒有用控訴的語氣，而是用一種尋求真相和解釋的疑問方式。
劉局長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當然知道周廠長打招呼的事，張科長之前還來含糊地請示過。他當時也覺得爲難，默許了下面“拖一拖”的做法，想着一個普通女人，拖不起自然就放棄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女人不僅沒放棄，還如此厲害！她不去哭鬧，不去撒潑，而是直接找到最高領導，搬出國家政策文件，條理清晰、不卑不亢地進行質詢！每一句都站在道理的制高點上，每一個疑問都直指核心！
這哪裏是個普通沒見識的婦女？這邏輯、這口才、這膽識，分明是個厲害角色！
劉局長感到一陣棘手。承認政策變了？他不敢！承認執行標準不一？那是打自己的臉！承認周廠長打了招呼？那更是把系統和個人的齷齪擺上了台面！
他看着桌上那兩份截然不同的材料，一份是標準的申請，一份是鑲嵌着政策利刃的控訴書。他毫不懷疑，如果今天不能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她絕對敢拿着這些東西去市局，甚至去省裏！到時候，他一個小小的區局長，絕對吃不了兜着走！爲了周廠長那點人情，惹上這麼大個麻煩，太不值了！
劉局長的臉色變幻不定，最終，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嚴肅而公正的表情：“林淑賢同志，非常感謝你帶來這些重要的政策文件分享，也感謝你反映的情況。你說的問題，我非常重視！”
他拿起電話：“小張，你馬上來我辦公室一趟！”
很快，張科長忐忑不安地來了，一進門看到林淑賢和劉局長桌上的材料，臉色瞬間白了。
“張科長！林淑賢同志反映辦理營業執照遇到困難，七次未能受理，是怎麼回事？”劉局長語氣嚴厲，“國家三令五申鼓勵個體經濟，簡化手續，爲什麼到了我們這裏就這麼難？那些理由，復印件邊緣不清、數字模糊，是哪裏來的規定？你給我解釋清楚！”
張科長額頭冒汗，支支吾吾：“局長，這個……我，我們也是嚴格審核，怕以後有糾紛……”
“胡鬧！”劉局長一拍桌子，“我看是你們思想跟不上形勢！工作方式簡單粗暴！林淑賢同志的材料我看了，完全符合規定！立刻、馬上，給她辦理登記手續！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們故意刁難合法經營的群衆，我嚴肅處理！”
“是是是！局長，我馬上辦！馬上辦！”張科長如蒙大赦，又羞又愧，連連點頭哈腰，對着林淑賢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林同志，請，請跟我來，我親自給您辦！”
形勢瞬間逆轉！
林淑賢看着眼前這一幕，心中積壓的鬱氣終於舒暢了一些。她站起身，對着劉局長鄭重地鞠了一躬：“謝謝劉局長主持公道。”
劉局長擺擺手，語氣緩和了些：“林同志，你的政策水平很高啊，值得我們有些同志學習。以後合法經營，遇到什麼問題，可以直接按程序反映。”這話既是肯定，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敲打，讓她適可而止。
林淑賢自然聽懂了下半句，她見好就收：“謝謝局長，我一定合法經營，不給政府添麻煩。”
她跟着汗流浹背的張科長走出局長辦公室。這一次，所有流程快得驚人。表格有人主動幫她填，章咔咔地蓋，再也沒有任何“模糊”、“不清晰”的問題。
就在張科長拿着最後一份文件，準備籤字蓋章，林淑賢的心即將徹底落回肚子裏，甚至開始憧憬着執照到手、店鋪開張的美好未來時——
辦公室的門被人猛地推開，力道之大，讓門板撞在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一個陰沉憤怒的聲音隨之炸響，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劉局長！這件事，恐怕還得再慎重考慮考慮吧！”
只見紅星軋鋼廠的周廠長，正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目光銳利如刀，先狠狠剮了林淑賢一眼，然後死死盯住了辦公桌後的劉局長。
他顯然是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趕來的，連工作服都沒換，胸口還別着廠長的徽章，帶着一股大廠領導的威嚴和氣勢，瞬間將剛剛緩和的氣氛再次拉至冰點！
張科長手裏的筆“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臉色慘白。
林淑賢的心也猛地一沉，剛剛看到的勝利曙光，瞬間被這片突如其來的巨大陰雲所籠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