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朝會,在一種近乎凝固的敬畏氣氛中結束。
百官們躬身退出大殿時,許多人後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皇帝那平靜卻蘊含雷霆的目光,那三條如同枷鎖般套在他們脖頸上的旨意,讓他們深刻地意識到,從今日起,頭頂的天空已經變了顏色。
沒有人敢交頭接耳,每個人都低着頭,步履匆匆,只想盡快離開這座令人窒息的大殿,回到自己的衙署,好好消化這驚天劇變,思考自己乃至家族未來的出路。
趙構坐在龍椅上,並未立刻離開。
他需要給這些驚魂未定的臣子們一些時間,讓他們去恐懼,去揣測,去消化他的威嚴。
但僅僅有威嚴是不夠的,恐懼可以讓人順從,卻無法讓人真心效死。
尤其是在這百廢待興、強敵環伺的關頭,他需要凝聚人心,需要真正有能力、有威望的人來幫他穩定局面,推行新政。
清算秦檜及其死黨,是“破”。
而接下來,必須要有“立”。
他的目光,投向了記憶中幾個被秦檜排擠、打壓,卻素有清望和能力的老臣。
其中,首當其沖的,便是李綱。
李綱,字伯紀,乃是北宋末年的抗金名臣,靖康之恥後,力主抗金,曾一度被任命爲宰相,但因其性格剛直、戰略激進,屢遭排擠,被一貶再貶。
原主趙構在南渡初期,也曾短暫起用他,但終因忌憚其威望和“固執己見”,加之秦檜等人的讒言,最終將其罷黜,閒置多年。
如今,這位老臣已年過花甲,在福建老家著書立說,但其忠義之名、抗金之志,天下皆知。
啓用他,無疑是一面極具號召力的旗幟!
想到此處,趙構不再猶豫。
“來人。”
“奴婢在。”心腹老內侍立刻上前。
“擬旨。”
趙構沉聲道,“加封故相、觀文殿大學士李綱爲特進、左光祿大夫、守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右相),兼樞密使,總理軍政要務!
着其即刻啓程,速來臨安陛見,不得有誤!
另,賜丹書鐵券,許其直奏之權!”
這道旨意,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
右相兼樞密使,這幾乎是賦予了李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最高軍政大權!
丹書鐵券、直奏之權,更是無與倫比的信任和恩寵!
老內侍心中劇震,但不敢多問,連忙躬身記錄,準備交由翰林院正式擬旨用印。
“還有,”
趙構繼續道,“擢禮部侍郎趙鼎爲參知政事(副相),協助李相處理政務。
擢龍圖閣直學士胡銓爲御史中丞,執掌台諫!”
趙鼎、胡銓皆是朝中清流,素來主戰,且與秦檜不和,名聲頗佳。
啓用他們,既能充實中樞,又能平衡各方勢力。
“奴婢遵旨!”內侍記下,匆匆而去。
旨意很快便通過邸報和快馬傳遍朝野。
當這道任命詔書的內容傳出時,剛剛從紫宸殿的威壓中緩過神來的官員們,再次被震驚了!
陛下不僅殺了秦檜,還要請回李伯紀?而且還賦予如此大的權柄!
一些原本因秦檜倒台而惶惶不可終日、擔心被清算的官員,稍稍鬆了口氣。
陛下啓用李綱這等天下仰望的正直老臣,看來並非一味嗜殺,而是要重整朝綱,這或許意味着,只要他們以往罪責不深,並且從此洗心革面,尚有出路。
而那些一向敬佩李綱爲人、苦於秦檜當道而不得志的官員,則是歡欣鼓舞,看到了王朝中興的希望!
臨安城內的輿論風向,開始悄然轉變。從對皇帝鐵腕的純粹恐懼,逐漸摻雜了一絲對“撥亂反正”的期待。
……
半個月後,一路舟車勞頓、須發皆已花白的李綱,在內侍的引導下,走進了闊別多年的皇宮。
他面容清癯,但腰杆挺得筆直,眼神中雖有長途跋涉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歷經滄桑後的沉靜,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被重新點燃的火焰。
福寧殿書房內,趙構並未端坐龍椅,而是站在門口相迎。
這是一個極其隆重的禮節,表明了對這位老臣的極大尊重。
“老臣李綱,叩見陛下!勞陛下久候,老臣惶恐!”
李綱見到皇帝親迎,疾走幾步,便要行大禮。
趙構卻搶先一步,雙手將他托住,語氣誠摯:“李相一路辛苦!不必多禮!朕,盼卿久矣!”
這一扶,一句“盼卿久矣”,讓李綱這等見慣風浪的老臣,也不禁眼眶微熱。
他抬起頭,仔細打量着眼前這位年輕的皇帝。
與他記憶中那個優柔、甚至有些怯懦的趙構相比,眼前的皇帝目光銳利,氣度沉凝,身上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決斷力。
“陛下……”
李綱聲音有些哽咽,“老臣在鄉野,聞陛下誅國賊、明志向,心中……不勝欣喜!
只恨不能插翅飛來,爲陛下效犬馬之勞!”
“李相言重了!”
趙構引他入內坐下,嘆道,“以往是朕昏聵,聽信讒言,致使忠良遠遁,奸佞當道,國事日非,中原不復……每每思之,朕心甚愧!”
皇帝當面認錯!李綱心中更是震動,連忙起身:“陛下切莫如此!此乃國運使然,奸臣蒙蔽……
如今陛下幡然醒悟,誅殺秦檜,銳意中興,實乃天下臣民之福,大宋國運復興之兆!”
趙構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神色轉爲凝重:“李相,客套話朕不多說。
如今朝局初定,但內外交困。
內有秦檜餘孽未清,吏治腐敗,百廢待興;
外有金虜虎視眈眈,嶽飛行軍在外,勝負未卜。
朕召卿回來,是要將這千斤重擔,托付於卿!”
李綱挺直脊梁,肅然道:“陛下信重,老臣敢不竭盡駑鈍!雖肝腦塗地,亦要助陛下重整河山!”
“好!”
趙構要的就是這個態度,“朕需要李相做的,首在穩定朝堂,梳理政務。
秦檜黨羽,該查的查,該辦的辦,但切記,要證據確鑿,勿枉勿縱,既要清除蠹蟲,亦要避免朝堂動蕩,人心惶惶。
其次,北伐戰事,乃當前第一要務!
糧草、軍械、民夫調配,樞密院與三省要協同配合,傾盡全力保障前線,不得有誤!
韓世忠已掌控殿前司,臨安防務卿可放心,但需與他和衷共濟。”
趙構將自己的思路和盤托出,既有原則,也有具體指示,顯示了對李綱的充分信任,也保留了最終決策權。
李綱仔細聽着,心中越發驚訝。
這位年輕皇帝的思路清晰得驚人,對局勢的判斷、輕重緩急的把握,遠超他的預期。
這絕非一時沖動的妄人,而是一位胸有丘壑的雄主!
“陛下聖明!老臣定當謹遵聖諭!”
李綱心悅誠服,“穩定朝局,老臣以爲,當以寬嚴相濟爲上。
對秦檜核心黨羽,絕不姑息;對一般附庸、或有劣跡但非主惡者,可給予戴罪立功之機,如此可迅速安定人心。
至於北伐後勤,老臣即刻與戶部、兵部商議,定要確保嶽將軍後顧無憂!”
“甚合朕意!”
趙構點頭,“具體事宜,卿可放手去做。
遇有難處,隨時入宮見朕。”
他又與李綱商討了一些具體人事安排和急需處理的政務,直到日落西山。
李綱告退時,腳步雖疲憊,卻充滿了久違的幹勁。
他走出宮門,望着臨安城的萬家燈火,心中豪情涌動。
沉寂多年的熱血,再次沸騰起來。
他知道,一個前所未有的機遇,一個能夠實現畢生抱負的時代,或許真的到來了。
第二天,李綱走馬上任。
他以雷厲風行的手段,一方面依據趙構定下的基調,繼續清理秦檜殘餘勢力,但手法更爲老練,注重證據和分化瓦解,迅速穩定了朝局;
另一方面,他親自坐鎮樞密院,與趙鼎、胡銓等人配合,全力協調北伐後勤,效率遠非秦檜時代可比。
朝堂的風氣,爲之一清。
雖然依舊暗流涌動,但表面上,政令開始暢通,官員各司其職,一種嶄新的氣象開始顯現。
趙構在深宮中,收到各方面的匯報,微微點頭。啓用李綱這步棋,走對了。
這面“忠義”與“能力”兼具的大旗,有效地安撫了人心,承接了政務,讓他可以從繁瑣的日常管理中抽身出來,將更多的精力,投向更深遠的方向——比如,那正在北方進行的、決定國運的決戰。
他走到巨大的地圖前,目光越過長江,投向那片廣袤的中原大地。
“鵬舉,朝中,朕已爲你掃清障礙。接下來,就看你的兵鋒所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