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薛氏一族的族長薛永年以及三位須發皆白的族老,步履沉重地來到了薛家。
堂屋內,氣氛凝重。
薛如鬆被龐氏和薛昭左右攙扶着,靠坐在一張鋪了厚褥子的太師椅上。
他臉色灰敗,呼吸微弱,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明,緊緊盯着桌上的薛氏族譜。
族長薛永年看着族中這唯一的秀才竟病成這般模樣,不禁扼腕嘆息:“哎,如鬆啊,要不還是再請別的郎中過來瞧瞧吧!”
幾位族老也紛紛點頭,眼裏中充滿了落寞。
望江村薛氏是小族,能出了個秀才極爲不易,如今眼見這支柱將傾,怎能不讓人心痛?
薛如鬆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容,
“多謝三叔還有各位族老掛念。
我的身體自己知曉,怕是時日無多了。
今日勞煩各位長輩前來,是有一事相托。”
說完,他的目光轉向肅立在一旁的薛昭,眼中充滿了驕傲與不舍。
“你們也都知道,昭兒並不是我親生的。
不過他聰穎孝順,勝似親生。
我薛如鬆此生功名止於秀才,愧對先祖。
但我敢斷言,昭兒日後的成就,必遠超於我!”
一聽這話,薛永年和幾位族老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薛昭,面露驚詫。
“只望我走之後,各位叔伯,能念在同宗之誼,對昭兒母子多加看顧,如鬆在九泉之下,亦感念不盡!”
薛永年聞言,眼中更加哀傷,不過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上前一步,對薛如鬆承諾道:
“如鬆,你且安心。
昭哥兒既入我薛氏族譜,便是我薛家子弟。
日後,族中必當如當初支持你讀書那般,盡力支持昭哥兒求學。
只要他爭氣,族裏絕不會讓他因貧輟學!”
“對!”其他族老也出聲附和道。
“那就有勞族老,把昭兒的名字錄入族譜。”薛如鬆說完,又重重咳了起來。
“永順,你來寫吧!”薛永年對着一位識字的族老說道。
薛永順點了點頭,來到桌前翻開族譜,找到薛如鬆一脈所在的頁面。
他拿起筆,一臉鄭重地在薛如鬆的名字下面,工工整整地添上了“薛昭”二字,並標注了收養關系以及年月。
寫完後,薛永順拿起族譜,向衆人展示了一下。
也就在這時,薛昭先是向族長和族老們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跪倒在地,又向父親薛如鬆,重重磕了三個頭。
從這一刻起,他在這個時代,就算有了名正言順的出身。
了卻這樁大事後,薛如鬆似乎再也沒有了牽掛,當晚病情便急劇加重。
盡管薛昭和龐氏幾乎日夜不休地守在床邊,喂藥擦身,但薛如鬆的生命還是迅速走到了盡頭。
只勉強支撐了兩天,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他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春雨,帶着對家人的無限眷戀,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相公!”
“爹!”
龐氏一聲悲呼,當場暈厥過去。
“爹爹,爹爹!”
薛仙兒撲到父親尚有餘溫的身體上,一邊哭,一邊喊,眼淚不斷從她稚嫩的臉蛋上滑落。
薛昭強忍着巨大的悲痛,抬起衣袖擦去眼淚,強行振作。
他知道,現在不是他哭的時候。
如今他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丁了,他必須撐起這個家,找人來幫忙料理父親的後事。
住在隔壁的薛進一家聽到了這邊的動靜,一家三口都趕了過來。
“昭哥兒,怎麼了?”薛進擔憂地問道。
“進叔,我爹沒了。”
“啊?”薛進走進房中,見到床上一動不動的薛父,眉宇沉重。
“婆娘,你先和昭哥兒把他娘抬去別的床上!”薛進對自己的媳婦王桂花說道。
“嗯!”桂花嬸應了一聲,和薛昭一起走到龐氏的身邊蹲下,兩人一起把龐氏架到了對面房間薛昭的床上。
“唉,我苦命的妹子啊!”桂花嬸看着床上因爲悲傷過度昏厥過去的龐氏,抹了抹眼角的淚花,然後又看向薛昭,“昭哥兒,你先出去照顧妹妹,這裏我來看着!”
“謝謝嬸子!”
薛昭回到另一間房,一邊安撫着妹妹,一邊托薛進連夜去告知族長他父親去世的噩耗。
接下來的幾天,薛家陷入了巨大的忙亂與悲傷之中。
薛昭身披重孝,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料理後事的重擔。
他既要照顧因悲傷過度而臥床不起的母親,又要安撫年幼喪父只會哭泣的妹妹,還要與族中長輩商議停靈、出殯等一應事宜。
他展現出了身爲人子的擔當,忙前忙後不說,待人接物更有禮有節。
這份早熟,讓前來幫忙的族人都暗自驚訝不已。
停靈三日後,便是辭靈之期。
薛家小小的院落裏,擠滿了前來吊唁的親友鄉鄰。
薛如鬆生前的幾位好友接到訃告後也從各地趕來,他們有的是童生,有的是秀才,看到靈堂上薛如鬆的牌位時,無不潸然淚下,扼腕嘆息。
薛昭作爲孝子,一身縞素,跪在靈堂一側答禮。
每當有賓客前來焚香祭拜,他便叩首還禮,應對得合乎禮數。
一位年長的秀才,是薛如鬆的生前至交,他紅着眼眶扶起薛昭,哽咽道:“賢侄節哀!”
薛昭垂首恭聲答道:“謝世叔掛懷。”
另一位吊客感嘆薛家清貧,留下些許奠儀,薛昭卻堅持只收取部分。
他言辭懇切:“先父平生清介,不妄取一錢。先生高誼,昭心領了。然禮過重則於心不安,略表心意即可,餘者還請收回,以免昭違背先父教誨。”
他的一言一行,無不恪守了讀書人的禮節與風骨,讓在場衆人,尤其是那些讀書人,紛紛暗自點頭,對這位少年刮目相看。
他們都認爲薛如鬆能留下如此佳兒,也不枉此生了。
辭靈儀式到了薛昭親自誦讀祭文的環節。
他緩步走到靈前,手持自己一筆一劃寫就的祭文,面向父親的牌位和棺槨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跪着轉過身後,他抬起臉,眼中強忍的淚水終於滑落,聲音裏帶着哀思誦讀道:
維大雍景和十三年三月十八日,不孝子薛昭,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泣祭於先考如鬆公之靈前:
“嗚呼!父兮惜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
“憶昔道旁,寒嬰棄野。幸蒙慈親,拾歸襁褓。
爹娘厚恩,視若己出。飢寒喂哺,病癢搔撫。”
“爹秉夙志,青雲是步。奈何天道不仁,痼疾纏身。湯藥罔效,扁鵲難醫。昭侍榻前,心如刀絞。”
......
“靈轜將駕,幽冥永隔。
言猶在耳,慈顏何在?嗚呼痛哉!”
當薛昭念到“言猶在耳,慈顏何在?嗚呼痛哉!”時,早已泣不成聲,念不下去。
靈堂內外,無論男女老少,見此一幕,無不掩面拭淚。
......
“江水湯湯,不盡哀思;春雨霏霏,難比兒淚。
爹其有知,歆享此觴。
嗚呼哀哉!尚饗!”
念完,薛昭把祭文放入火盆之中燒了。
“父親,孩兒一定謹記您的遺志,將來一定會科舉入仕,光耀我薛家門楣的!”
薛昭看着火光,心裏暗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