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裏屋門口,一個穿着鬆鬆垮垮舊汗衫的小小身影,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李秋華一回頭,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是她三歲多的女兒,凡凡。
凡凡小小的一個,頭發有些枯黃,整個人瘦瘦的,像一根曬幹了的小蘿卜幹兒。身上穿的是別的同事孩子穿小了的舊衣服,洗得太多,已經變得鬆鬆垮垮,綿綿軟軟,更顯得她弱小。
小小的凡凡揉了揉眼睛,突然朝着媽媽站的方向伸出手,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李秋華趕緊蹲下身,張開手臂。
凡凡邁着小短腿兒,一頭撲進李秋華懷裏,小臉埋在她脖子上,沒忍住帶着哭腔小聲說:“媽媽,我想回家了……我不要冰糕了,媽媽別生氣……抱抱我……”
她伸出手,無比輕柔地擦去女兒小臉上的淚花:“天氣熱,凡凡想吃冰糕就跟媽媽說,媽媽給你買,買橘子味兒的,好不好?”
應該是有大人對凡凡說了什麼,小小的凡凡竟然懂事地搖搖頭,小聲說:“媽媽不用了……吃飯飯就可以長高長大……不用買了……”
凡凡小小軟軟的一個,坐在李秋華的懷裏,那麼輕,那麼依賴地着她。
李秋華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上一世,自己活得失敗又憋屈,連累得女兒也從小看人臉色,活得小心翼翼,一點都不快樂。
女兒明明很喜歡唱歌,喜歡跟着電視機裏的人跳舞,模仿演戲,很有靈性。
是她李秋華沒用,沒有錢送她去學,王強又覺得唱唱跳跳浪費錢,還是個替別人家養的女孩子,在她身上多出錢就是虧本的買賣,一直催着李秋華想辦法生二胎。
李秋華身體不好,後來懷了一次,沒保住,流產了,從此再也沒能給王強生下個兒子來。
王強下崗之後更渾了,對娘倆非打即罵。
後來,凡凡聽話去讀了師範,她本來成績很好,想留在大城市,奈何家裏沒錢,買不起房,租房的壓力又大得嚇人。她最終只能考回了沱川縣,在一個高中當老師,每天累得不行。
再後來,聽王強的介紹,嫁了個他認爲門當戶對的人家。兩家人湊錢,在縣城貸款買了個新房。
可是凡凡的丈夫是個四體不勤、好吃懶做的男人,整日裏除了打牌就是酗酒睡覺。
凡凡三十歲那年,她的丈夫爲了節省那點洗車的錢,異想天開地帶着他們五歲的孩子去江邊,讓孩子用個小桶裝水給他洗車,結果孩子腳下一滑,不慎墜落江中,眨眼就被湍急的江水吞沒,淹死了。
爲了讓日子好歹能過下去,償還丈夫欠下的債,凡凡選擇辭掉工作,去大城市打工。她肯吃苦,做銷售,賺的錢確實不算少。反而養得她丈夫酗酒打牌更厲害了,輸了錢就沖她發脾氣,還疑神疑鬼,懷疑凡凡在外面賺不幹淨的錢,懷疑她出軌,每每見面少不了家暴她。
凡凡三十五歲那年,終於鼓起勇氣向丈夫提出離婚。她丈夫勃然大怒,認定她就是外面有人了才這麼硬氣,趁着凡凡夜裏睡覺的時候,用菜刀對着她砍了幾十刀……
凡凡去世後沒幾年,李秋華也積鬱成疾,跟着去了。
自己的心肝寶貝兒,竟然活成了這副模樣,受盡了苦難後不得善終。這是李秋華上輩子最大的痛,直到死了都難以釋懷。
她後悔自己的窮困潦倒,讓女兒從小懂事得讓人心疼。
後悔自己的隱忍僥幸,讓女兒從她這個失敗的母親身上,學會了無盡的忍耐和沉默,卻最終也沒換來半點幸福。
此時此刻,懷裏這個才3歲多的凡凡,還是軟軟暖暖的一小團,活生生的小可愛,軟軟依偎在她的懷裏。
李秋華緊緊地攬住孩子,輕聲哄:“凡凡想要什麼都可以給媽媽講,媽媽最愛凡凡了,永遠都愛。”
這一次,就算不爲自己,只爲了徹底改變女兒的人生軌跡。李秋華也要豁出命去,掙一個美好的未來。
李秋華的哥哥嫂子回來了。
兩口子在縣城汽車站旁邊盤了個小飯館,主要做來往司機和旅客的生意。鋪面不大,從頭到尾一眼就能望穿,滿打滿算不到十平米。每天起早貪黑在煙熏火燎裏忙活,掙來的錢也就剛夠養活一家人。
哥哥李春山一進門,就看見妹妹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哭,旁邊還撂着個鼓鼓囊囊的行李袋。
他頓時火冒三丈,一抹臉上的汗就問:“是不是王強那個狗日的又動手打你了?!你跟我說實話!看老子今天不打斷他的腿!”
說着就要往外頭沖,嫂嫂趕緊從後面撲上來攔他:“哎喲你這是幹什麼呀!事情還沒問清楚,你先別急,讓秋華慢慢說。”
李秋華也慌忙把孩子放下,站起來拉住她哥:“哥,他沒打我,真沒有。你坐下,別沖動。”
李春山這才半信半疑地一屁股坐下,接過杯子咕咚灌了口水,盯着她問:“秋華,你別騙哥。那你這是咋了?哭成這樣?”
“哥,真沒事。我就是決定要跟王強離婚,所以自己搬出來了,暫時沒地方去,只能先來你這兒落個腳。”
哥哥嫂嫂都愣住了。李春山愣了一會兒,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離!早該離了!我看王強那孫子就不是個好東西!離了好,清靜!你別操心,就在哥這兒住下,有我們一口吃的,就餓不着你和孩子!”
哥哥是上輩子唯一支持李秋華離婚的人,以前王強打她的時候,哥哥好幾次沖過去替她出頭,跟王強打得鼻青臉腫。
嫂嫂也是個勤苦善良的女人,吃苦耐勞。雖然家裏窄巴,她還是笑呵呵地拉過李秋華的手安慰她。
“秋華,你哥說得對。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安心住下。小宇才八歲,讓他去跟他爺爺奶奶擠擠,就先委屈你和凡凡住他陽台那個小隔間,行不?”
其實就是個五平米的陽台,哥哥嫂嫂給兒子李宇隔出來的小空間,加了扇玻璃門,拉了個布簾子,就是兒童房了。
李秋華心裏一暖,抱了抱嫂嫂:“嫂子,謝謝你。我就住幾天,找到辦法就走。”
李春山眼睛一瞪:“你能去哪兒?哪兒也別去!就在這兒住着!”
“哥,我跟媽都說好了。等跟王強離了婚,我就南下去廣東闖闖。剛開始不方便,不能帶着凡凡……還得麻煩你和嫂子,還有媽,幫我照看一陣凡凡。等我在南邊安頓好了,立馬回來接她。我現在錢不多,先每個月給你們一百塊錢當生活費……”
“你這說的什麼話,自家人談什麼錢。”嫂嫂立刻打斷她。
李春山這才從妹妹要南下的震驚裏回過神,急忙問:“你一個女的,跑那麼遠幹什麼?”
李秋華又把自己的想法和決心跟哥哥說了一遍。
哥哥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如果是因爲覺得在這兒沒地方待沒出路,哥不同意你走。爸媽還在,你還有哥有嫂子,這兒就是你的家,不能讓你一個人出去受委屈。但如果……如果真像你說的,是想出去拼一把,想過得更好,哥支持你。”
李秋華笑了,眼圈發紅。哥哥比她大十歲,從小又當爹又當媽,是這世上最疼她的人。她做的決定,哥哥從來都支持。
等到父親李江河回來,聽了李秋華的事,只問了她一個問題:願不願意跟他回農村老家?
李秋華自然拒絕了,把自己的想法又說了一遍。
老李頭沒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結果當天晚上,他趁大家都睡了,偷偷把女兒叫出來,粗糙的手裏捏着一個信封。
“秋華,爸沒本事,幫不了你多少。這是爸和你媽攢下的四百塊錢,你別嫌少,先拿着。”
李秋華死活不要,可拗不過固執的父親,最後只好紅着眼睛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