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二八大杠”自行車,在坑窪不平的黃土路上顛簸前行,像一艘航行在黃色海洋裏的小船。
騎車的小夥子約莫二十出頭,皮膚黝黑,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他蹬得很吃力,額頭上布滿了汗珠,但嘴裏哼着的小曲卻充滿了輕鬆和愉悅。
沈清月的目光,牢牢地鎖定在那輛自行車上。
這可能是他們下山後遇到的第一個人。
是機會,也可能是危險。
她下意識地將弟弟拉到自己身後,身體緊繃,像一只隨時準備發動攻擊的小獸。
那小夥子顯然也看到了站在山坡下的兩個孩子。
他放慢了速度,好奇地朝着這邊望了過來。當他看清是兩個衣衫襤褸、瘦得像猴子一樣的小娃娃時,眼神裏流露出一絲驚訝和憐憫。
“喂!你們兩個小家夥,是哪個村的?怎麼跑這兒來了?”他停下車,一只腳撐着地,隔着十幾米遠,大聲問道。
他的聲音洪亮,帶着一股爽朗的勁兒,聽起來不像壞人。
沈清月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判斷着眼前的形勢。
這個人很年輕,看起來像是附近工廠的工人或者公社的社員。
車後座的麻袋裏不知道裝了什麼,但看樣子是準備去鎮上或者縣城。
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一個人。
如果……如果能搭上他的順風車,哪怕只是一小段路,也能爲她們節省大量的體力和時間。
想到這裏,沈清月心中有了計較。
她沒有走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然後,她輕輕推了推身後的弟弟。
沈清河會意,邁着小短腿,往前走了兩步,用他那雙烏溜溜、幹淨得像泉水一樣的大眼睛望着那個年輕男人,奶聲奶氣地、帶着一絲哭腔喊道:“叔叔……餓……”
一個字,一個眼神,瞬間擊中了年輕男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哪個當爹媽的能看得了孩子受這種苦?
“哎喲,我的天!”年輕男人驚呼一聲,連忙把車停好,快步走了過來,“你們這是……跟家裏人走散了?”
他走近了,才看清這兩個孩子有多慘。
大的那個女孩,臉上、手上全是劃傷,眼神卻異常冷靜,警惕地盯着他。
小的那個男孩,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仿佛風一吹就倒。
“你們爹娘呢?”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
沈清月垂下眼簾,再次祭出了那個百試不爽的理由,只是這次,她把謊言編得更圓滿了。
“叔叔,我們是從鄰村來的。前幾天……家裏着火了,爹娘爲了救我們……都沒了……”她的聲音很低,帶着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悲傷,
“村裏的大伯說養不活我們,就……就把我們趕了出來。我們想去縣城,聽說那裏有收容所,能給口飯吃。”
這番話,半真半假。家裏確實“着火”了,爹娘也確實“沒了”,大伯也確實把他們趕了出來。這些真實的細節,讓整個謊言聽起來天衣無縫。
尤其是當一個五歲的、滿身是傷的小女孩,用平靜到近乎麻木的語氣說出這番話時,那種沖擊力,是無與倫比的。
年輕男人徹底被震住了。
他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見過窮的,見過苦的,但從沒見過這麼慘的!
烈士遺孤,還被黑心的親戚趕出家門!這簡直是舊社會才有的事!
“畜生!簡直不是人!”他氣得一拳砸在地上,黝黑的臉上漲得通紅。
他再看向這兩個孩子的眼神,已經充滿了同情和義憤。
“你們……你們吃飯了沒?”他問道。
沈清月和沈清河同時搖了搖頭。
年輕男人二話不說,轉身跑到自己的自行車旁,從車頭的布袋裏,掏出了兩個還帶着溫熱的、用油紙包着的玉米面餅子。
“快!拿着吃!”他把餅子塞到兩個孩子手裏,“慢點吃,別噎着!”
玉米面餅子很粗糙,甚至有些拉嗓子,但對於已經好幾天沒正經吃過東西的姐弟倆來說,這無疑是山珍海味。
沈清月沒有立刻狼吞虎咽,她先掰了一小塊,喂給弟弟,看他小口小口地咽下去,才自己小口地吃了起來。
她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年輕男人看得更是心酸。
這女孩,真是個好姐姐!
“你們要去縣城?”等他們吃完餅子,年輕男人問道。
沈清月點點頭:“嗯,叔叔,您知道怎麼走嗎?”
“知道,從這兒過去,還得走上三十多裏地呢!就憑你們這小短腿,走到天黑都到不了。”年輕男人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他們,“這樣吧,我正好要去縣城送貨,我帶你們一程!”
這正是沈清月想要的結果!
但她沒有立刻表現出欣喜若狂,而是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他的自行車後座:“可是……叔叔,您的貨……”
“嗨!這有啥!”年輕男人豪爽地一揮手,走到車後,解開那個鼓鼓囊囊的麻袋。
沈清月這才看清,麻袋裏裝的,竟然是一袋子雪白飽滿的棉花。
“我是縣裏棉紡廠的采購員,叫雷鋒……哦不,叫雷鳴!”年輕男人似乎想開個玩笑,但看到兩個孩子懵懂的眼神,又撓了撓頭,憨厚地笑了笑,
“這是我下鄉收來的好棉花,準備拉回廠裏去。沒關系,我把棉花背身上,你們坐後座就行。”
說着,他竟然真的把那幾十斤重的棉花袋子,像背書包一樣,甩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後拍了拍空出來的後座。
“來!上車!”
沈清月的心裏暖暖的。
她沒想到,下山後遇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這樣一個古道熱腸、像他名字一樣充滿了雷鋒精神的好人。
這個時代,雖然有沈建國那樣的敗類,但同樣也有雷鳴這樣善良淳樸的好人。
“謝謝叔叔!”她真心實意地道了謝。
她先扶着弟弟坐上後座,然後自己也側身坐了上去。
“坐穩了!”
雷鳴大喊一聲,跨上車,雙腿用力一蹬,自行車晃晃悠悠地上了路。
“叔叔,你爲什麼要幫我們啊?”路上,沈清月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裏的疑惑。
雷鳴一邊費力地蹬着車,背上的棉花讓他汗流浹背,但他卻笑呵呵地說:“我爹也是軍人,在戰場上沒的。我最看不得烈士家屬受欺負!”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再說了,國家教導我們,要爲人民服務嘛!看見你們這麼可憐,我要是不管,我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
樸實的話語,卻帶着千鈞之力。
沈清月沉默了。
她看着雷鳴被汗水浸溼的後背,和那張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笑臉,心中對這個時代,有了更深的認識。
自行車在黃土路上前行着。
道路兩旁的景象,也從荒涼的山坡,逐漸變成了綠油油的農田。
能看到戴着草帽的社員在田裏勞作,遠處的小村莊裏,也傳來了雞鳴犬吠。
一切都充滿了生機。
沈清河第一次看到這麼多新奇的東西,興奮地趴在姐姐的懷裏,小聲地問這問那。
沈清月耐心地給他解答着,心中卻在盤算着接下來的路。
搭上順風車,只是解決了眼下最大的難題。
到了縣城,他們該怎麼辦?
真的去收容所嗎?不,那不是她的風格。
把命運交到別人手裏,是最愚蠢的選擇。
她必須盡快找到一個落腳點,然後想辦法去省城。
孫爺爺給的信和錢,是她最大的底牌。
她正想着,自行車忽然一個急刹車,停了下來。
“壞了!”雷鳴看着前方,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沈清月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前面的路口處,設了一個臨時的檢查站。
幾個戴着紅袖章、穿着制服的民兵,正在挨個盤查過往的車輛和行人。
在七十年代,這種針對“盲流”的盤查,非常普遍。
而他們兩個沒有身份證明、來路不明的孩子,無疑是最大的盤查對象!
一旦被攔下盤問,他們編造的謊言,很可能會被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