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茶水早已失了溫度,一如孫萬貫此刻的心。
欽差周淮安離去時那意味深長的一瞥,他看得分明。
那不是對一個尋常皇子的勉勵,而是平級相交、甚至略帶忌憚的審視。
這北涼城,要變天了。
“老爺,”一名管事躬身進來,聲音壓得極低,“王府那邊,‘御供’的傳聞已經坐實了。城裏幾個老酒客都在傳,說‘寒窯春’是能讓邊軍通血脈、壯筋骨的寶貝。這一下,怕是......”
“怕是擋不住了,是嗎?”孫萬貫放下冰涼的茶杯,發出一聲輕響。
他沒有動怒,反而笑了,只是那笑意比窗外的秋霜更冷。
“既然擋不住,那就讓他自己把鍋給砸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街上幾個孩童正模仿着欽差離城的儀仗嬉鬧,“傳話下去。第一,把城內以及周邊所有能用的陶壇都給我收了,有多少收多少,價格抬高三倍,就說孫家要醃陳冬菜,量大。”
管事一愣,隨即恍然:“高!老爺這招是釜底抽薪!”
“這只是頭一道菜。”孫萬貫慢條斯理地補充,“第二,讓底下錢莊的人去各村,尤其是那些給王府墾荒掙工分的泥腿子家,放貸!利息不用高,就說體恤民情。但條款給我寫清楚:借一兩銀,秋後還半石糧。若無糧,可用等價的‘寒窯春’抵償。”
管事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欽佩之色:“老爺英明!百姓得了錢,又見可以用工分換酒,肯定會拿酒來換快錢。市面上的酒一多,價格必跌。而我們只需放出風聲,說王府的酒不值錢,就能用最低的成本,把他們手裏的酒全收回來。到時候,我們再用這些酒去沖抵他們的欠款......王府的酒坊就等於白白給我們打工,最後活活被拖死!”
孫萬貫嘴角勾起一抹獰笑:“他不是想當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嗎?我倒要看看,當他親手釀出的酒,變成壓垮百姓的最後一根稻草時,他那張臉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不出三日,風暴便席卷了小小的王府。
“殿下!殿下!出事了!”李瘸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書房,滿頭大汗,手裏攥着幾張皺巴巴的賬單,“壇子!買不到壇子了!全城的窯廠都說沒貨,黑市上一個破壇子都炒到了三百文,比我們一壇酒的本錢都貴!我們自己的窯口剛開,燒出一批能用的壇子最快也要十天,可酒坊裏等着封裝的酒都快沒地方放了,訂單更是排到了臘月!”
蕭北辰正在一張北涼地圖上塗塗畫畫,聞言只是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繼續。
李瘸子喘了口氣,又急道:“更邪門的是,底下村子都在傳,說孫萬貫大發善心,到處低息放貸。好多百姓拿了錢,就跑到我們這兒用工分換酒,轉手就賣給孫家開的米鋪換成現錢!咱們酒坊的庫存,一天就下去了三成!”
蕭北辰終於放下了筆,拿起李瘸子遞來的賬單掃了一眼。
“殿下,您還笑得出來?”李瘸子急得直跺腳,“這孫萬貫分明是想......”
“他是在逼我們賒酒,”蕭北辰淡淡地接話,一語道破天機,“先用高價壇子鎖死我們的產能,再用低價貸款誘使百姓套現。等我們爲了周轉不得不降價賒銷時,他就能用海量的廉價酒沖爛市場,最後用我們自己的酒,來抵消他放出去的債務。一進一出,他不僅能賺得盆滿鉢滿,還能把我們的現金流徹底拖死。”
李瘸子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那......那我們該怎麼辦?”
蕭北辰站起身,走到門口,看着院中蕭瑟的秋景,平靜地吐出兩個字:“等着。”
次日,就在全城酒客都在抱怨“寒窯春”爲何遲遲不上新貨時,王府突然宣布,因陶壇緊缺,“寒窯春”暫停發售。
取而代之的,是一款名爲“泥封小釀”的新品。
小豆子背着個特制的大木盒,在人流最密集的市集口扯着嗓子叫賣:“瞧一瞧看一看嘞!王府新品‘泥封小釀’!崔氏匠人親手監制,用得都是燒制時略有瑕疵的寶貝陶罐,更顯古樸!一壇只換五張詩酒券,湊不齊的拿墾荒積分也成!每日限量三百壇,換完即止!不收銀子,不抵外債!”
百姓們圍攏過來,看着那些外形確實不怎麼周正,但封口處卻蓋着一個精致的“崔”字泥印的陶罐,議論紛紛。
不收銀子,這酒還怎麼賣給孫家的米鋪?
一些本想套現的百姓頓時傻了眼。
茶樓雅間內,孫萬貫聽到管事的匯報,心頭猛地一緊。
不收銀,只用他無法控制的“券”和“積分”交易,這等於直接斬斷了他用酒套現的渠道!
更讓他不安的還在後頭。
三日後,王府竟在城南最顯眼的位置立起一塊巨大的木榜,上書“匠人榜”三字。
蕭北辰親臨現場,當衆宣布:“即日起,王府公開招募陶匠!凡爲王府燒制陶壇者,除按市價三倍現銀結算工錢外,另可憑戶籍與手藝,入股‘寒窯春’,尊享每年純利一成之分紅!”
此言一出,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那些依附孫家、被壓榨得喘不過氣的窯戶們,一個個激動得滿臉通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世代都是出賣力氣的苦哈哈,何曾想過有一天,自己竟能分得那金山銀海般的酒利?
“豎子敢爾!”孫萬貫在府裏聽到消息,氣得將心愛的紫砂壺當場摔得粉碎。
他再也坐不住,帶着一衆家仆,怒氣沖沖地殺到王府。
“蕭北辰!你這是在壞我北涼城的規矩!”孫萬貫一腳踏進正堂,指着端坐上首的蕭北辰厲聲質問。
蕭北辰仿佛沒看到他的怒火,慢條斯理地斟了一杯晶瑩剔透的“寒窯春”,輕輕推到他面前的桌上,酒香四溢。
“孫員外,請坐。敢問,我壞了哪條規矩?是大乾律法規定,這酒利只能歸你一人獨吞?還是說,北涼城的規矩,就是你孫員外家的家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