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意站在原地，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她看着護衛架着林子軒往外走，哥哥那平日裏張揚的背影此刻蔫得像被雨打了的茄子，嘴裏還在碎碎念着 “若蘭不是那樣的人”，直到思過院的門 “哐當” 一聲落了鎖，那聲音隔着幾重回廊飄過來，沉悶得像塊石頭砸在心上。
小丫頭片子徹底懵了。她的小腦袋瓜上仿佛緩緩冒出一個碩大的問號，帶着點茫然，又有點驚悚。
【不是…… 這什麼情況？】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脖子，藕荷色的袖擺掃過八仙桌的桌角，帶起一點微塵。【我哥不就是談個戀愛嘛，雖說眼光差得堪比近視眼沒戴眼鏡，但也不至於直接關禁閉吧？思過院啊，那地方聽說連窗戶都糊着厚紙，一天就兩頓清水粥，我爹今天是吃錯藥了還是中邪了？】她偷偷抬眼瞄了瞄林建安，只見父親背着手站在原地，肩背挺得筆直，像株被雷劈過的老鬆，明明沒說話，周身卻縈繞着一股駭人的低氣壓。林子軒被架到回廊拐角時，終於反應過來掙扎，胳膊肘往外頂，試圖甩開護衛的手：“父親！您憑什麼關我？我做錯了什麼？不過是和若蘭妹妹多說了幾句話，這也犯法嗎？”
他的聲音裏帶着少年人的委屈和不服，還有點被戳穿心思的惱羞成怒。
“你沒錯？” 林建安猛地轉過身，聲音像從冰窖裏撈出來的，凍得人骨頭疼。他氣得山羊胡都在抖，指着林子軒的鼻子，手指因爲用力而泛白，“你這個逆子！你險些將整個侯府上下幾百口人都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你還有臉說你沒錯？”
“萬劫不復？” 林子軒被罵得一愣，隨即臉色更白了。妹妹 “心聲” 裏那句 “兵防圖” 和 “三皇子”，像兩塊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他心口。他不敢賭那些話是假的，更不敢承認自己真的跟張若蘭說過軍中的事 —— 那可是掉腦袋的罪名。
他張了張嘴，想辯解 “我沒有”，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了，只能發出幾聲幹澀的氣音。
柳氏站在一旁，拿手帕捂着嘴，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她心疼兒子，那思過院陰冷潮溼，軒兒自小錦衣玉食，哪裏受過這種苦？可一想到方才晚意 “說” 的，兒子最後會被一箭射死在亂葬崗，連個全屍都沒有，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攥緊了，疼得喘不過氣。
她抹着淚，哽咽着對林子軒道：“軒兒，聽你父親的話，在院裏好好反省…… 是娘沒教好你，讓你識人不清……”
最後幾個字說得極輕，卻像重錘敲在林子軒心上。連一向護着他的母親都這麼說…… 難道，晚意說的都是真的？
林子軒不掙扎了，任由護衛架着往前走，背影裏那點張揚徹底散了，只剩下灰溜溜的頹唐。
林晚意看得目瞪口呆，小手悄悄攥緊了裙擺。
【我的天，這也太可怕了吧？說關就關，這是家庭暴力啊！】她偷偷瞥了眼林建安緊繃的側臉，感覺這位侯爺爹今天像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
【看來以後吃瓜得小聲點，免得濺自己一身血。我這小身板，可經不起這種折騰。】
不過…… 她又偷偷瞄了眼思過院的方向，心裏莫名鬆了口氣。
【關起來也好。省得他天天往外跑，被那個張若蘭哄得暈頭轉向，最後真把褲衩子都被騙走了。物理隔絕，最爲致命。我爹今天總算幹了件聰明事，比我娘那戀愛腦強多了。】
她正琢磨着該怎麼悄無聲息地溜走，最好能順道去小廚房拿兩塊芙蓉糕，身後又傳來了父親的聲音。
“晚意。”林晚意的腳步一頓，心裏咯噔一下。
這聲音聽着倒是平靜了，不像剛才吼哥哥時那般炸雷似的，可不知怎的，她總覺得這平靜背後藏着點什麼，像湖面下的暗流，讓人發怵。
她緩緩轉過身，規規矩矩地福了福身，聲音軟糯：“父親？”
林建安看着她，眼神復雜得像幅被潑了墨的畫。有震驚，有探究，還有一絲…… 小心翼翼？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他養了十幾年的女兒，而是個藏着驚天秘密的寶盒。
他沉吟片刻，抬手揮了揮。
“你們都下去。”正廳裏伺候的丫鬟婆子們早嚇得大氣不敢喘，聞言如蒙大赦，低着頭快步退了出去，連腳步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位正在氣頭上的侯爺。
厚重的木門被輕輕帶上，“吱呀” 一聲後，偌大的正廳裏只剩下父女二人。
陽光透過雕花窗櫺，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香爐裏的沉香還在慢悠悠地燒着，煙絲嫋嫋，卻驅不散空氣中那股若有似無的緊張。
林建安走到主位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手指摩挲着冰涼的杯壁，又輕輕吹了吹浮沫，動作慢得像在做什麼儀式。他沉默了片刻，才狀似不經意地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聊天氣：“晚意啊，你覺得…… 當今聖上，爲人如何？”
“咯噔！”林晚意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我靠！我爹這是什麼意思？死亡提問啊這是！】她的小臉瞬間繃緊了，連呼吸都放輕了。【這可是封建王朝，妄議君上那是大不敬，是要掉腦袋的！輕則自己遭殃，重則滿門抄斬！我爹今天是想把我們全家都送走嗎？】
她的小嘴抿得緊緊的，唇瓣都抿成了一條直線，一個字都不敢說，甚至連眼神都不敢亂飄，只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尖 —— 那雙繡着纏枝蓮的錦鞋，還是上個月娘讓人新做的。
可內心的吐槽卻像開了閘的洪水，根本停不下來。
【不過話說回來，這永安帝趙衡，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冤種…… 哦不對，是對別人精明，專坑我們家的冤種。】
林建安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緊，指節 “咔噠” 一聲響，青筋瞬間暴起。他屏住呼吸，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全神貫注地 “聽” 着，仿佛在捕捉來自地獄的箴言。
【他現在表面上對我爹客客氣氣，又是賞東西又是賜宴，實則心裏早就把我爹當成了眼中釘。誰讓我爹手握京畿兵權，在軍中威望又高，功高震主這四個字，早就刻在他龍椅旁邊的柱子上了。】
【送那支南海明珠簪，根本不是什麼嘉獎，就是他默許的一步棋。德妃生辰宴上的事，他心裏門兒清，就是想借題發揮，先削了我爹的實權，讓他變成個空有爵位的花架子。】
林晚意偷偷抬眼，見父親還在喝茶，好像沒什麼反應，膽子又大了點。
【等過陣子，大概也就一個月吧，北境的匈奴肯定會來犯。到時候這皇帝就會立刻換上一副笑臉，拉着我爹的手噓寒問暖，又是加官又是進爵，畫個天大的餅，說什麼 “國之柱石”“朕的左膀右臂”，哄着我爹去邊關平亂。】
【我爹那老古板，最吃 “忠君報國” 這套，到時候肯定樂呵呵地就去了。等他辛辛苦苦在邊關廝殺，把匈奴打跑了，以爲能喘口氣，這狗皇帝的殺招就來了！】
她越想越氣，心裏的吐槽都帶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他會讓男主權王那邊的人遞折子，說我爹私通匈奴，說邊關的勝仗是假的，是我爹和匈奴演的戲，目的是爲了養寇自重，意圖謀反！到時候證據 “確鑿”—— 什麼我爹和匈奴首領的書信（肯定是僞造的），什麼軍中查到的 “匈奴信物”（估計是栽贓的），一道聖旨下來，我爹就得在菜市口被斬首示衆！】
【我們全家？那還用說？男的流放三千裏，女的沒入教坊司，總之就是一個字：咔嚓！】
林晚意在心裏給自己脖子比劃了個 “咔嚓” 的動作，小臉因爲想象中的慘烈而有點發白。
“哐當！”一聲脆響猛地炸開，打破了正廳的寂靜。
林建安手中的青瓷茶杯再也拿不住，脫手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地齏粉，滾燙的茶水濺溼了他的袍角，他卻渾然不覺。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高大的身軀因爲巨大的震驚和憤怒而微微顫抖，像株被狂風驟雨襲擊的老樹。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順着鬢角往下淌，浸溼了衣領。他的臉色比剛才柳氏暈過去時還要白，嘴唇哆嗦着，眼神裏充滿了不敢置信的痛苦和滔天的怒火。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一直以爲聖上只是多疑，對武將有所防備，卻從未想過，那張溫和寬厚的面容之下，竟然藏着如此歹毒的心思！
什麼君臣相得，什麼社稷之臣，全都是假的！
從賞簪子開始，就是算計；北境戰事，是誘餌；最後的通敵叛國，是早就挖好的墳墓！一步一步，環環相扣，精準得像把淬了毒的刀，就等着他自己把脖子伸過去！
他林建安戎馬半生，爲大靖鎮守邊關十幾年，身上的傷疤比軍功章還多，到頭來，竟成了皇帝眼中必除之而後快的反賊？
若不是今日意外聽到了女兒的心聲，他恐怕到死都還蒙在鼓裏，還會感恩戴德地叩謝皇恩，然後心甘情願地跳進那精心編織的羅網裏！
“噗……” 林建安猛地捂住胸口，喉嚨裏涌上一股腥甜，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攪得生疼。
林晚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猛地後退一步，差點撞到身後的椅子。
【完了完了，我爹也瘋了！】她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心裏直發慌。【今天這是怎麼了？侯府集體水逆嗎？先是娘摔匣子，再是爹摔杯子，下一個該不會輪到我摔腦袋了吧？這日子沒法過了！】
她看着林建安那搖搖欲墜的樣子，又忍不住在心裏嘀咕：【爹啊，您可千萬穩住啊！您現在離滿門抄斬，可就差皇帝給您畫的那張大餅了！您要是現在氣出個三長兩短，我們全家死得更快！】
林建安聽到最後這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咚” 的一聲跌坐回太師椅上，發出沉重的悶響，連椅子都被震得晃了晃。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渙散地看着前方，仿佛失去了靈魂。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抬起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林晚意。
眼前的女兒，還是那副嬌怯怯的樣子，穿着柔軟的藕荷色衣裙，像株剛抽芽的柳條。可在林建安眼裏，她卻像是突然長出了一雙能看透未來的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裏，藏着能救侯府於水火的秘密。
震驚過後，是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 依賴。
這個家，要靠她！
必須靠她！
林建安顫抖着伸出手，掌心因爲冷汗而泛着溼意，他對着林晚意招了招手，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帶着一種近乎請求的語氣：“晚意…… 過來，到爹這裏來。”
林晚意看着父親那只微微顫抖的手，又看了看他蒼白如紙的臉，心裏的問號更大了。
【我爹這是…… 要幹嘛？不會是想打我吧？我可什麼都沒說啊！】她縮了縮脖子，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小聲問：“父親，您…… 您沒事吧？”
林建安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裏又是一酸。他這個做父親的，竟要靠女兒的 “心聲” 才能活命，實在是荒唐，又實在是萬幸。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些：“爹沒事，就是…… 想跟你說說話。”
陽光依舊透過窗櫺照進來，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映出那抹從未有過的脆弱。正廳裏，香爐的煙還在飄，只是這一次，那煙裏仿佛多了點別的東西 —— 是絕境中的微光，是父女間無聲的默契，還是一場即將改寫命運的序幕？
林晚意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她不知道，從她站到父親面前的這一刻起，忠勇侯府的命運，已經徹底偏離了那本狗血權謀文的軌跡。而她這條想躺平擺爛的鹹魚，也終究沒能逃過被卷進風暴中心的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