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山深處的追捕聲,已被潺潺溪流與嗚咽的林風取代。沈青河倚在一個潮溼的山洞壁角,胸口劇烈起伏。左肩的傷口經過草草處理,依舊灼痛難當,內腑被老道長那一劍震出的傷勢更是如一團陰火,在經脈中竄動。他臉色蒼白如紙,唯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嚇人,裏面是劫後餘生的冰冷,以及更深沉的疲憊。
十日了。
這十日,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莽莽群山中艱難穿行。依靠着對山脈地形的模糊記憶和臥底十年鍛煉出的反追蹤技巧,他數次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正道聯盟拉網式的搜捕。渴飲山泉,飢食野果,甚至生啖過捕獲的蛇鼠。身上的白衣早已破爛不堪,被血污、泥濘染得看不出本色。
他需要藥,需要食物,更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運功療傷。否則,不等正道找到他,這身傷勢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想到了一個地方——黑水澤。那是位於青雲山脈西北邊緣的一片險惡沼澤,毒瘴彌漫,凶獸出沒,自古便是人跡罕至之地。更重要的是,那裏有一個極其隱秘的聯絡點,是當年師尊親自告知他的,屬於魔教最核心的暗線之一,非到萬不得已不得啓用。
如今,已是萬不得已。
“聖教……終究是我的根。” 沈青河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盡管手上沾滿了同教的血,但那畢竟是奉命行事。如今他被正道唾棄,天下共擊,魔教是他唯一可能容身的地方。師尊……或許會理解他的苦衷?
這個念頭,成了支撐他穿越險峻山嶺的最後一點微光。
又耗費了數日功夫,沈青河憑着頑強的意志力和對危險的直覺,終於有驚無險地來到了黑水澤邊緣。空氣中彌漫着腐殖質和淡淡甜腥的瘴氣,令人頭暈目眩。他服下隨身攜帶的、僅存的一顆避瘴丹,循着記憶中的隱秘標記,在泥濘和蘆葦叢中艱難前行。
終於,在日落時分,他找到了一處半淹在沼澤中的破敗木屋。屋外掛着一串看似隨意丟棄的枯骨,但骨頭的排列方式,正是暗號——安全,可接觸。
沈青河心中微微一鬆,警惕地觀察四周後,才踉蹌着推開虛掩的木門。
屋內陰暗潮溼,只有一盞昏黃的油燈搖曳着。一個佝僂的身影坐在燈旁,正在擦拭一柄短刀。聽到動靜,那人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疤痕、看不出年紀的臉,眼神渾濁,卻帶着一種沼澤毒蛇般的陰冷。
沈青河認得他,代號“澤鬼”,是此地聯絡點的負責人,據說在此潛伏了超過二十年。
“澤鬼,” 沈青河聲音沙啞地報出暗語,“流水無情,枯木逢春。”
澤鬼擦拭短刀的動作頓了頓,渾濁的眼睛打量了一下狼狽不堪的沈青河,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嘲諷。“……是你,‘玉面閻羅’沈青河?哦不,現在該叫你……喪家之犬?”
沈青河心中一沉,但此刻有求於人,只能壓下不快:“我身受重傷,需要藥物和食物,並要立刻聯系總壇,面見師尊。”
澤鬼慢條斯理地將短刀插回靴筒,站起身,佝僂的身形卻給人一種危險的感覺。“聯系總壇?呵呵……沈青河,你還以爲你是那個風光無限的正道盟主嗎?你知道因爲你,我們在正道內部的多少暗線被連根拔起?聖教十年蟄伏,苦心經營,幾乎毀於你一念之間!”
沈青河瞳孔驟縮:“我是奉命行事!暴露非我所願!我要見師尊解釋!”
“解釋?” 澤鬼嗤笑一聲,緩緩向他逼近,“老教主?他老人家因爲你的事,已然引咎退隱,如今教中大事,由副教主魍魎大人執掌。魍魎大人有令:沈青河,叛教投敵,罪無可赦,凡我聖教弟子,見之格殺勿論!你的人頭,可是能換一瓶‘聖元丹’呢。”
叛教投敵?格殺勿論?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沈青河踉蹌後退一步,撞在門板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澤鬼那貪婪而殘忍的眼神,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苗,被這冰冷的現實徹底澆滅。
原來,從他決定攤牌的那一刻起,他不僅失去了正道,也被魔教無情地拋棄了。他甚至成了一味可以換取靈藥的“功勞”!
十年的忍辱負重,十年的刀頭舔血,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同門……到頭來,換來的竟是一紙格殺令!
“哈哈……哈哈哈……” 沈青河低笑起來,笑聲由低到高,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瘋狂。他笑得傷口崩裂,鮮血滲出包扎的布條,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澤鬼被他笑得有些發毛,厲聲道:“死到臨頭,還笑什麼!”
沈青河止住笑聲,抬起頭,那雙原本還殘存着一絲溫度的眼睛,此刻已徹底化爲兩潭深不見底的寒冰。所有的掙扎、愧疚、迷茫,都在這一刻被極致的絕望和憤怒所取代。
“我笑我自己……竟還對你們抱有一絲幻想。” 他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起伏,“我笑這天下,正道虛僞,魔教無情,竟無我沈青河一寸立錐之地!”
話音未落,澤鬼已然出手!他佝僂的身形爆發出與其外表不符的速度,短刀如毒蛇出洞,直刺沈青河心窩!這一刀狠辣刁鑽,顯然是蓄勢已久。
若是全盛時期的沈青河,自然不懼。但此刻他重傷在身,反應慢了半拍。眼看刀尖及體,求生的本能讓他猛地側身,短刀“噗”地一聲,刺入了他的右胸,離心髒只差寸許!
劇痛讓沈青河悶哼一聲,但也徹底激發了他的凶性。他左手閃電般探出,死死抓住了澤鬼握刀的手腕,右手無光短劍已然在手,毫不猶豫地抹向了澤鬼的咽喉!
澤鬼沒想到沈青河重傷之下還有如此爆發力,想要後退已是不及。烏光一閃,鮮血迸濺。
澤鬼捂着噴血的喉嚨,眼中滿是驚愕與不甘,緩緩倒地。
沈青河拔出胸口的短刀,帶出一股血箭。他踉蹌着,靠在牆上,大口喘息。右胸的傷口鮮血汩汩涌出,加上之前的傷勢,他只覺得渾身冰冷,力氣正迅速流失。
他看了一眼澤鬼的屍體,眼中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他搜刮了木屋裏所有能找到的金瘡藥、解毒丹和幹糧,胡亂地給自己止血包扎。然後,他點燃了油燈,扔在了幹燥的茅草上。
火光漸起,映照着他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冰封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出木屋,走入黑水澤濃重的夜色和瘴氣之中,再也沒有回頭。身後,火焰吞噬了那間代表着最後希望的聯絡點,也徹底焚毀了他心中對“組織”、對“同門”、對“歸屬”的最後一絲眷戀。
從此,這江湖再無正道盟主沈青河,也再無魔教臥底沈青河。
只有一頭受傷的孤狼,不信正,不信邪,不信這世上的任何人。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劍,和這徹骨的寒冷。
活下去。
不爲任何大義,不爲任何教派。
只爲了活下去。
然後……讓那些背叛他、拋棄他的人,付出代價。
他的身影消失在沼澤的迷霧裏,仿佛被這片罪惡之地徹底吞沒,只留下一行帶血的足跡,很快又被新的泥濘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