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東北八十裏,黑風坳深處,殘月無光。
廢棄的山神廟中,三團幽綠鬼火懸浮,映照出許飛娘蒼白卻堅毅的面容。她盤坐於殘破神案前,雖換下了破損的五雲鎖仙屏戰衣,只着一襲素黑長裙,發髻簡綰,但那身屬於金丹真人的威壓,仍在殿中彌漫——只是此刻略顯虛浮,顯然重傷未愈。
案上三物:天魔誅仙劍碎片、混元令、以她精血點燃的魂燈。
殿中肅立十一人,皆是五台殘存的核心弟子,修爲從煉氣後期到築基不等。人人帶傷,氣息萎靡,但望向許飛娘的目光中,仍存着一絲希冀的火種。
“趙師弟,人齊否?”許飛娘開口,聲音微啞,卻字字清晰。
獨臂的趙鐵骨躬身:“許師姐,原定十八人,現至十一人。桃花仙娘李玉玉遣弟子傳話,言其已在東海設接應。其餘六人……恐已遭不測。”
許飛娘閉目片刻,混元令在她掌心微微發光,感應着方圓數百裏內修煉五台功法者的氣息。良久,她睜眼道:“再等一刻。”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急促腳步聲。
兩道人影踉蹌而入,爲首青衫書生左眼纏着滲血布條,正是桃花仙娘座下白面書生劉文遠。他身後跟着矮胖的黑心道人孫厚,兩人皆氣息紊亂,傷勢不輕。
“許師叔,”劉文遠艱難行禮,“家師命弟子傳話:桃花島隨時可接應師叔。另,家師提醒——華山烈火祖師首鼠兩端,不可輕信;苗疆百毒叟貪婪狠毒,不可深交。”
說罷,奉上一枚粉色玉簡。
許飛娘神識一掃,微微頷首:“李玉玉有心了。”
恰在此時,又一陣咳嗽聲傳來。白發老嫗毒龍婆拄着蛇頭拐杖,在兩個弟子的攙扶下踉蹌入殿。她胸前衣襟染滿暗紅,每走一步都似要咳出血來。
“許師姐……”毒龍婆癱坐在地,苦笑道,“老婆子六個徒弟,只剩這兩個了……皆被峨眉清風劍所傷,傷及肺腑……”
許飛娘起身,渡去一道精純魔元,又取出三枚九轉還魂丹:“先服下,吊住性命。”
待毒龍婆服丹調息,許飛娘環視殿內。連她在內,共十五人——這便是五台派最後的核心力量了。
她回到案前,雙手結印,混元令光華大放,投射出一片光影地圖,其上數十光點閃爍。
“白色光點爲本門正統弟子,紅色爲旁支,黑色……是已死之人。”許飛娘聲音平靜,卻讓殿內溫度驟降,“諸位請看,白色光點僅餘七個,分散各處。而峨眉的天羅地網,三日之內便會收攏。”
毒龍婆咳着血問:“師姐有何打算?”
“化整爲零,分散隱匿。”許飛娘斬釘截鐵,“峨眉要的是徹底剿滅五台道統,我等若聚在一處,正中其下懷。唯有分散,才能爭得一線生機。”
她隨即分派:“趙師弟,你帶三人北入草原,那裏有本門一處秘密據點,儲備了部分資源。”
趙鐵骨抱拳:“遵命!”
“毒龍師妹,你攜弟子南赴苗疆。那裏毒瘴遍地,地形復雜,利於藏身。你這一脈擅用毒,正可適應——但切記,百毒叟不可深交,只作暫避之用。”
毒龍婆點頭:“老身明白。”
“劉師侄、孫師侄,你們既爲桃花仙娘弟子,便回東海復命。替我帶話給李玉玉:今日之情,他日必報。”
許飛娘又接連點派數人,各有去向,最後只留兩人在身邊——親傳弟子周雲,築基中期;擅長陣法的外門長老墨塵子,煉氣圓滿。
“師父,我們去何處?”周雲問道。
許飛娘看向東方,眼神深邃:“華山。”
殿中譁然。
趙鐵骨急道:“師姐!方才劉師侄還傳話,說烈火祖師不可信!您此時前去,豈非……”
“正因爲他不可信,才更要去。”許飛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烈火老兒與師尊有舊,卻首鼠兩端,三次鬥劍皆作壁上觀。如今五台覆滅,他定以爲可趁火打劫,謀取天魔誅仙劍碎片與混元令。”
她拿起案上那截烏黑斷劍:“那我便給他這個機會——一個看得見,卻摸不着的機會。”
毒龍婆若有所悟:“師姐是想……借華山之勢?”
“不錯。”許飛娘聲音轉冷,“示敵以弱,借力打力。我要讓烈火老兒以爲,可操控我這‘喪家之犬’,替他做那些他不便親自出手的髒事。而我要的,是借華山之地暫避鋒芒,暗中積蓄力量,聯絡舊部。”
她環視衆人,一字一句道:“諸位,今日一別,生死難料。我只說一句:活下去。五台道統能否延續,不在今日之苟且,而在明日之重光。望諸位謹記師尊遺志——”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他日修爲有成,當爲五台復仇!”
“誓爲五台復仇!”衆人熱血上涌,齊齊低吼。
就在此時,許飛娘臉色驟變。
混元令光影圖上,突然出現六個快速移動的紅色光點,正從三個方向朝黑風坳包抄而來!
“有追兵!”許飛娘厲喝,“而且知道我們的位置——有人泄密!”
衆人悚然,互相審視。許飛娘卻已冷靜下來,雙手連點,混元令映照出殿外景象——只見六道遁光破空而來,赫然是三名華山弟子、兩名黑袍散修,以及一個讓所有人瞳孔收縮的身影。
“秦鵬!”趙鐵骨怒吼。
那第六人,竟是五台內門弟子秦鵬,築基初期修爲,此刻卻與華山衆人並肩而立,臉上帶着諂媚而扭曲的笑容。
“秦鵬!你這叛徒!”毒龍婆氣得渾身發抖。
秦鵬卻不慌不忙,拱手道:“許師叔,諸位同門,識時務者爲俊傑。五台已滅,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薛明師兄代表烈火祖師而來,願收留諸位,何不放下成見,共謀前程?”
他口中的薛明,正是那三名華山弟子爲首者——錦衣中年,面白無須,手持折扇,築基後期修爲。此刻薛明笑吟吟地看着殿內,目光尤其在許飛娘案上的斷劍與玉珏上流連。
許飛娘盯着秦鵬,忽然笑了:“秦師侄,你可記得門規第七條?”
秦鵬一怔。
許飛娘緩緩念道:“叛門投敵者,剝皮抽筋,煉魂灼魄,永世不得超生。”
話音未落,她身形已動!
素黑長裙如鬼影飄忽,金丹真人的威壓驟然爆發。秦鵬大駭,急退中祭出一面青銅盾牌,同時大喊:“薛師兄救我!”
薛明折扇一展,九朵火焰躍然而出,化作火蛇撲向許飛娘。但許飛娘根本不看那火蛇,只是並指如劍,指尖幽暗黑光一閃。
嗤——
青銅盾牌如紙糊般碎裂。黑光穿透盾牌,點在秦鵬眉心。
秦鵬動作定格,眼中神采迅速消散。眉心一點黑色蔓延全身,屍體化爲焦炭,轟然倒地。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薛明的火蛇方才撲至半途!
“好一個五台截脈指!”薛明收起笑容,面色凝重,“許道友不愧是混元祖師親傳,重傷之下,仍有如此威能。”
許飛娘拂袖轉身,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塵埃:“薛明,烈火老兒便是這般教你做事的?派個叛徒來惡心我?”
薛明臉色微變,隨即笑道:“許道友誤會了。秦鵬是主動來投,並非祖師指派。祖師只是命我前來接引道友,共商大計。”
“接引?”許飛娘冷笑,“帶着兩名百毒叟的門人,還有這包抄合圍的陣勢,這叫接引?”
她目光掃過那兩名黑袍散修——氣息陰毒,確是苗疆百毒叟一脈。
薛明幹笑兩聲:“道友多心了。這兩位是途中偶遇,聽聞我要見許道友,便一同前來,想一睹道友風采。”
“是嗎?”許飛娘不再廢話,雙手結印。
整座山神廟陡然震動,地面浮現密密麻麻的黑色紋路——七煞鎖魂陣,轟然啓動!
七道黑氣沖天而起,化作七尊猙獰鬼將,煞氣如潮。
薛明臉色一沉:“許道友,這是何意?”
“何意?”許飛娘聲音冰冷,“秦鵬叛門,按律當誅,我已誅之。至於你們——”
她頓了頓,眼中殺機迸現:“未經許可,擅闖五台密會,按修真界規矩,視爲挑釁。我便代烈火老兒,教訓教訓你這不知禮數的後輩!”
話音落,七尊鬼將咆哮撲出
大戰瞬間爆發。
薛明厲喝一聲,折扇全力展開,九條火蛇迎風而漲,與三尊鬼將纏鬥在一起。他修爲雖達築基後期,但面對許飛娘這金丹真人布下的陣法,仍感壓力如山。
兩名華山弟子各持長劍,結劍陣困住兩尊鬼將。劍光縱橫,卻難破鬼將煞氣凝形之體。
那兩名百毒叟門人則各施邪法——一人放出百毒金蠶蠱,嗡嗡蟲雲直撲許飛娘身後衆人;一人搖動七煞陰魂幡,七道灰影專攝魂魄。
“小心!”毒龍婆蛇頭拐杖頓地,噴出毒霧抵擋金蠶蠱。趙鐵骨獨臂揮拳,鐵骨魔功催至極限,拳罡轟向陰魂幡。
許飛娘立於陣眼,面色依舊蒼白,但金丹真人的從容盡顯。她甚至未看戰場,只是雙手變換法訣,七煞鎖魂陣便隨之運轉如意,將薛明等人死死壓制。
“師父,您的傷……”周雲擔憂低語。
許飛娘微微搖頭,傳音道:“無妨。我雖重傷,金丹本源未損,對付這幾個築基小輩,還不需拼命。”
她看向薛明,忽然開口:“薛師侄,你可知我爲何不直接殺了你們?”
薛明正全力抵御鬼將,聞言一怔。
許飛娘淡淡道:“因爲我要你帶話給烈火老兒——第一,秦鵬這等叛徒,我見一個殺一個,他若再收留五台叛徒,便是與我爲敵。第二,我想去華山,是給他面子,不是求他庇護。第三……”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讓他準備好‘九陽融靈丹’,我三日內必到華山。若到時見不到丹藥,我便去尋陷空老祖——他可是惦記混元令很久了。”
薛明臉色劇變。
九陽融靈丹是華山秘寶,能助金丹修士穩固本源,療治道傷。許飛娘索要此丹,顯然是料定烈火祖師會借她重傷之機拿捏她,故而反將一軍。
至於陷空老祖,那是海外散仙中出了名的難纏角色,且與烈火祖師素有舊怨。若許飛娘真投了陷空島……
薛明心思電轉,忽然收手後退,拱手道:“許師叔息怒!今日之事,確是晚輩唐突。秦鵬之事,晚輩回去後定稟明祖師,嚴懲不貸。師叔若要赴華山,晚輩願爲前導,絕不敢再有怠慢!”
他變臉之快,讓那兩名百毒叟門人都愣住了。
許飛娘卻笑了:“這才像話。”
她一揮手,七尊鬼將停止攻擊,但仍虎視眈眈。
“不過,”她話鋒一轉,“你這二位‘偶遇’的朋友,我看着不太順眼。”
話音落,她袖中飛出一道烏光——正是那截天魔誅仙劍碎片!
碎片雖只三寸,但甫一出現,滔天魔煞便席卷大殿。那兩名百毒叟門人慘叫一聲,護體毒功如雪遇沸湯般消融,七竅滲出黑血,倒地抽搐,轉眼間便化作兩灘膿血。
薛明額頭冷汗涔涔。
許飛娘收回碎片,淡然道:“百毒叟的人,也配與我同席?薛師侄,下次帶人,擦亮眼睛。”
“是……是……”薛明連連躬身。
“滾吧。”許飛娘拂袖,“三日後,華山見。”
薛明如蒙大赦,帶着兩名華山弟子匆匆離去,連那兩灘膿血都不敢多看一眼。
殿內重歸寂靜。
許飛娘身形微晃,周雲急忙扶住。她臉色更白了幾分,顯然方才催動天魔誅仙劍碎片,又牽動了傷勢。
“師父,何必與他們虛與委蛇?直接殺了便是。”周雲低聲道。
許飛娘搖頭:“殺薛明容易,但那樣便徹底得罪了烈火老兒。我們現在需要華山這塊擋箭牌——哪怕只是暫時的。”
她看向衆人:“按原計劃,立刻分散撤離。此地已暴露,不可久留。”
她取出數個儲物袋分發,最後對毒龍婆道:“師妹,你那一脈的《萬毒真經》下冊,藏在北行三百裏黑水潭底鐵盒中。若有機會,去取回。”
毒龍婆重重點頭。
衆人不再多言,各自行禮,化作遁光從不同方向離去。
最後只剩許飛娘、周雲、墨塵子三人。
“師父,我們現在就去華山?”周雲問。
許飛娘望向東方,眼中閃過一抹深沉:“不急。先繞道去一個地方——我要取回師尊埋在某處的另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
許飛娘沒有回答,只是摸了摸懷中那截斷劍,低聲自語:“師尊,您留下的後手,飛娘不會讓它埋沒的……”
三人化作遁光,消失於黎明前的黑暗中。
殿外百丈,山崖之上。
陸塵趴在岩石後,屏息凝神,冷汗浸透了後背。
他目睹了全程——從秦鵬叛變被殺,到許飛娘以金丹威壓震懾薛明,再到天魔誅仙劍碎片瞬殺兩人。每一幕都讓他對這個世界的力量層次,有了更清醒的認知。
“金丹真人……哪怕重傷,也不是築基修士能抗衡的。”陸塵心中凜然,“那截斷劍更是恐怖,只是碎片就有如此威力,完整的法寶又該如何?”
他摸了摸懷中的玉珏。方才許飛娘催動天魔誅仙劍碎片時,玉珏微微發熱,似有感應。這讓他更加確定——此玉珏必與混元祖師有關,甚至可能是傳承之寶。
“必須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陸塵打定主意。
待所有人離去,他又等了半個時辰,才小心翼翼滑下山坡。正要離開,目光卻被草叢中一點反光吸引。
走近一看,是枚巴掌大的黑色鱗片,形似蛇鱗,泛着金屬光澤,邊緣沾有凝固的血跡——顯然是方才戰鬥中遺落。
陸塵撿起鱗片,入手冰涼沉重,表面刻有細微紋路。他嚐試注入一絲真元,鱗片微光一閃,浮現一行小字:
“北行三百裏,黑水潭,取潭底鐵盒。——毒龍婆留”
果然是毒龍婆之物,許是戰鬥中不慎掉落。
陸塵猶豫片刻,將鱗片收入懷中。這東西或許有用,或許沒用,但既然撿到,先收着再說。
他按地圖所示,往東南方向而去——那是通往浙東海岸的路線。
走出一段距離後,陸塵回頭望向許飛娘離去的方向。
“華山……九陽融靈丹……”他喃喃自語,“許飛娘這是要反客爲主啊。不過,烈火祖師也不是善茬,這場博弈,勝負難料。”
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遠離這些漩渦。
懷中的玉珏,胸口的傷,還有這撿來的鱗片,都像是無形的絲線,將他與五台的因果纏繞在一起。每多留一刻,危險便多一分。
“先去東海,找機會出海。”陸塵加快腳步,“蜀山世界的海外散仙勢力錯綜復雜,遠離中土正邪之爭,正是隱姓埋名的好去處。”
他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晨霧之中。
身後,黑風坳的山神廟靜靜矗立,唯有地上的血跡與那兩灘膿血,訴說着方才那場短暫卻驚心動魄的交鋒。
東方天際,曙光初現。
許飛娘的復仇之路,已悄然啓程。
而陸塵的求生之途,也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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