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符合一個膽小、笨拙、初來乍到的凡人少年形象。
但雲瀾心中那根弦,卻越繃越緊。
太完美了。這怯懦,這無能,完美得像是一張精心繪制的假面。
墨淵的臉上,始終掛着那種近乎卑微的、討好的笑容。面對靈獸的“欺凌”,他從不生氣,只是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撿起掃帚,繼續工作,仿佛天生就沒有脾氣。他甚至會偷偷將宗門分配給雜役那本就少得可憐的、摻雜着些許靈谷的餅子,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大半,蹲在角落,去喂食一只看起來病懨懨的、幾乎沒什麼價值的低階尋藥鼠。
“仙長教導要與人爲善,小子不敢忘。靈獸亦是生靈,更需善待。”——這是某次外門管事實在看不下去他這“爛好人”的行徑,出言訓斥時,墨淵低着頭,絞着衣角,小聲卻異常堅定地回答。這話傳到雲瀾耳中,非但沒讓他欣慰,反而讓他眉頭鎖成了川字。
這真的是那個未來視衆生爲螻蟻、一念可決億萬生靈生死的魔尊?難道重生一次,連他的本性都徹底扭轉了?
雲瀾不信。他眸色一沉,決定給這看似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
幾天後,雲瀾仙尊“偶然”路過靈獸園,並“恰好”目睹了一場沖突。
一名負責采購靈獸食料的外門弟子李虎,因前日被執事訓斥,正滿肚子火氣沒處撒,一眼瞅見了正在安靜打掃的墨淵,立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他大步上前,一腳將墨淵剛剛歸攏的落葉和污物踢得四處飛濺,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惡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墨淵臉上:“小雜種,看什麼看?讓你掃你就得掃!再看信不信老子廢了你!”
雲瀾在暗處屏息凝神,連周身的氣息都徹底收斂。機會來了! 面對如此赤裸裸的欺辱,是個人都會憤怒。只要墨淵流露出一絲殺意或反抗,哪怕只是一個憤怒的眼神,他就能立刻現身,抓住這絕佳的“教育契機”,告訴他何爲“忍辱負重”,何爲“心胸寬廣”!
然而,場中的墨淵,在那李虎最囂張、甚至抬手欲打的瞬間,只是默默地、更深地低下了頭。他緊緊攥着掃帚的木柄,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着,像是在極力壓抑着無邊的恐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就在那李虎的手即將落下之際——
“住手!”
一聲清脆的嬌叱破空而來。一道水藍色的倩影掠過,如同靈雀般擋在了墨淵身前。來人是宗門內一位長老的孫女柳清音,性子素來嫉惡如仇,在年輕弟子中頗有聲望。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手中長劍已然出鞘三分,寒光凜冽。
“李虎!你竟敢在此欺壓同門!還不快向這位師弟道歉!”她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那李虎見到柳清音,囂張氣焰頓時矮了半截,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支支吾吾地草草道了個歉,便灰溜溜地跑了,連頭都不敢回。
柳清音這才轉過身,看向依舊低着頭、顯得無比“可憐”的墨淵,語氣柔和下來,帶着幾分安撫:“這位師弟,你沒事吧?以後若有人再欺負你,盡管來尋我。”
墨淵這才緩緩抬起頭,眼中竟真的噙着些許淚花(雲瀾在一旁看得心頭一跳:這孽徒,眼淚說來就來?),他用帶着些許鼻音、顯得格外脆弱的聲音感激道:“多……多謝師姐仗義相助。師姐恩情,墨淵沒齒難忘。”
柳清音見狀,同情心更是泛濫,又溫言安慰了他幾句,這才如同護雛的母雞般,滿意地離去。
一場他精心安排的沖突,就以這種他完全沒想到的方式,被化解了。墨淵非但沒有反抗,反而完美扮演了一個“被欺凌的弱者”角色,還因此……收獲了宗門小公主的同情與庇護?
雲瀾仙尊站在原地,寬大袖袍下的手微微握緊,感覺胸口有點發悶,像是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空處。
這劇本不對啊!
自那日之後,墨淵“善良、老實、備受欺凌”的名聲,竟如同長了翅膀般,在低階弟子中悄然傳開。許多人同情他,暗中幫他。而他,也似乎將“以德報怨”發揮到了某種極致。
那日欺負他的李虎,幾天後因爲在執行宗門任務時,“不小心”踩中了一種極爲罕見、毒性劇烈的毒荊棘,雙腿腫脹如柱,痛苦得滿地打滾,哀嚎不止。而當時,唯一在場、並且“恰好”在前幾日采摘了那種毒荊棘,附近才生長的草藥,獨有解藥的人,就是墨淵。
衆目睽睽之下,墨淵毫不猶豫地將那株看起來頗爲珍貴的解藥搗碎,親自喂給了痛苦不堪的李虎,臉上滿是“焦急”和“純然”的關切。
“李師兄,快服下!同門之間,理應互助!”
李虎感動得熱淚盈眶,抓着墨淵的手連聲道謝,賭咒發誓以後再也不敢欺壓同門,看那神情,竟是發自肺腑。
雲瀾仙尊隱在暗處,看着這一幕,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總覺得哪裏不對,那毒荊棘確實罕見,解藥也確實是墨淵采來的,整個過程看似天衣無縫,巧合得令人心驚。難道真是天道好輪回?
更讓他無言的是,墨淵在靈獸園的“善舉”也開始發酵。那只他經常省下口糧去喂食的病懨懨尋藥鼠,不知怎的,竟在一次宗門組織的采藥大比中,跌跌撞撞地爲他叼回了一株極爲罕見的五百年份“玉髓芝”,讓他一個身份低微的雜役,意外獲得了頭等獎賞!
所有人都嘖嘖稱奇,稱贊墨淵好心有好報,是傻人有傻福。
只有雲瀾仙尊,看着在領獎台上,捧着那株靈氣盎然的玉髓芝,笑得一臉“憨厚”和“不知所措”的墨淵,背脊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那寒意比面對千軍萬馬時更甚。
這小子……真的只是運氣好?
深夜,雲瀾仙尊在自己洞府內來回踱步,步伐失去了往日的從容。鑲嵌着夜明珠的牆壁映照出他煩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