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又軟又糯,帶着剛睡醒的含糊。他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枕頭裏,嘟囔了一句:“啾啾乖,自己睡,爸爸明天還要出。”
“不是呀爸爸,我抓到了一個壞叔叔!”
壞叔叔?
顧寒州腦子裏那負責警惕的弦被撥動了一下,但隨即又鬆懈下來。八成是女兒又做什麼奇怪的夢了。他實在是太累了,白天高強度訓練,晚上還得跟一個三歲半的娃鬥智鬥勇,講道理比負重越野五公裏還耗費心神。
他半夢半醒地應付道:“抓到了就綁起來,明天交給警察叔叔。”
“我已經拖回來了呀!”女兒的聲音帶着邀功的興奮。
拖回來了?
顧寒州猛地睜開眼,睡意瞬間跑了一大半。他坐起身,屋裏一片漆黑,只有窗外一點微弱的月光透進來,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他沒有立刻開燈,這是多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他壓低聲音,問道:“啾啾,你在哪?”
“爸爸,我在這兒。”林啾啾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顧寒州摸索着下了床,赤着腳,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借着月光,他看到女兒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小手還在一個黑乎乎的長條物體上拍了拍。
“爸爸你看,這個叔叔在外面玩捉迷藏,被我抓住了。”林啾啾獻寶似的說。
顧寒州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是在看一個物體,他是在看一個人!一個成年男人,正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姿勢,半個身子在門裏,半個身子在門外,一動不動地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顧寒州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作爲一名特戰團團長的職業本能。他一個箭步上前,將林啾啾撈進懷裏,捂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迅速地探向那個男人的頸動脈。
有脈搏,很微弱。再摸摸額頭,冰涼,但人還活着。
他鬆了口氣,隨即一股更大的疑惑和荒謬感沖上了天靈蓋。這人是誰?怎麼會出現在他家門口?還被他三歲半的女兒給“抓住”了?
他把林啾啾放到床上,用不容商量的語氣命令道:“蓋好被子,睡覺!沒有我的允許,不準下床!”
林啾啾乖乖地鑽進被窩,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爸爸。
顧寒州這才轉身,小心地將門關好,然後“啪”的一聲,拉開了電燈的開關。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也照亮了地上那個男人的臉。
男人一身黑衣,身材精瘦,臉上塗着僞裝的油彩,但依然能看出棱角分明的輪廓。顧寒州在他身上快速搜查了一遍,除了口袋裏幾塊壓縮餅和一小卷極細的鋼絲,什麼能證明身份的東西都沒有。
再看男人的後腦勺,有一個明顯的紅腫和破皮,旁邊還沾着點紅色的磚灰。顧寒州眼角抽了抽,他不用想也知道這“凶器”是什麼。他白天用來墊花盆的那塊紅磚,就扔在院牆角。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努力平復自己如同被野牛群踩踏過的心情。
所以,事情的經過很可能是這樣的:一個身份不明的專業人士,在深夜潛入軍區大院,意圖不軌。然後,他碰上了起夜上廁所的、自己那個力大無窮的寶貝閨女。再然後,他被閨女當成玩捉迷藏的小偷,用一塊板磚從背後給放倒了。最後,被他閨女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回了家……
顧寒州扶着額頭,感覺自己的偏頭痛又要犯了。這事兒要是傳出去,他顧寒州“冷面兵王”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更重要的是,怎麼跟上級寫報告?
《關於我三歲女兒活捉敵特一名的情況說明》?
他光是想想那個標題,就覺得軍區鄭司令能用看神經病的眼神把他從頭到腳掃射一遍。
眼下最要緊的,是處理這個“俘虜”。總不能就這麼讓他躺在地上。外面巡邏的警衛隨時可能經過,萬一被人看到,事情就鬧大了。必須先把他控制起來,等天亮了再向上匯報。
可是,控制在哪裏?
顧寒州的目光在小小的單人宿舍裏掃了一圈。一張他和蘇清音睡的大床,一張女兒睡的小床,一張吃飯的書桌,兩個木頭箱子,沒了。
把他綁在桌子腿上?不結實。綁在自己床邊?蘇清音半夜回來能嚇得跳起來。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牆角那張已經被淘汰,但因爲舍不得扔還放着的兒童床上。那是啾啾一歲多時,他親手用木頭做的,床頭還畫了兩只傻乎乎的小黃鴨。床雖然小,但好歹是四腳着地,結實。
就它了!
顧寒州打定主意,像提小雞一樣把那個一百三四十斤的男人提了起來,扔到兒童床上。男人的手腳都超出了床的範圍,整個人以一個“大”字型蜷縮在小小的床板上,樣子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接下來是捆綁。他家裏可沒有常備繩索。顧寒州翻箱倒櫃,最後只找到一卷納鞋底用的粗棉線,還有……林啾啾玩的那彩色塑料皮跳繩。
顧寒州面無表情地拿起那跳繩。事到如今,也顧不上體面了。
他用在部隊裏學到的最專業的捆綁手法,將棉線和跳繩結合,把男人的手腳結結實實地反綁在了兒童床的四個床腿上。打完最後一個死結,他拽了拽,確認對方就算是頭牛也掙脫不開,這才直起腰,長出了一口氣。
做完這一切,他搬了張小板凳,坐在床邊,就這麼面無表情地盯着那個昏迷的男人。他需要思考,需要冷靜,需要想一個合理的說辭來解釋眼前這超自然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男人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眼皮動了動。
代號“夜梟”的男人醒了過來。
他職業生涯中經歷過無數次險境,每次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評估自身狀況和所處環境。
後腦勺劇痛,像是被鐵錘砸過。身體動彈不得,手腳被緊緊地束縛着。
被捕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他沒有慌張。作爲帝國最頂尖的特工之一,他受過最嚴酷的反審訊訓練,死亡都嚇不倒他,更何況是區區被捕。他緩緩睜開眼睛,準備面對審訊室的強光、冰冷的刑具,以及敵人猙獰的面孔。
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盞昏黃的、瓦數極低的電燈泡,散發着柔和卻無力的光。
空氣中,沒有他熟悉的血腥味和黴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他轉動眼球,視野逐漸清晰。他看到了斑駁的土牆,牆上還貼着幾張用蠟筆畫的、歪歪扭扭的畫,畫上是一個小女孩牽着兩個大人,旁邊還有個太陽公公在傻笑。
這不是審訊室!
他感覺到了身下的木板,很硬,而且……很短。他稍微一動,就感覺自己整個人被一種奇怪的力量固定住了。他低下頭,用盡全力去看束縛自己的東西。
那是一……五顏六色的……跳繩?
夜梟的大腦宕機了三秒鍾。
他猛地抬起頭,環顧四周。他終於看清了自己身處的環境。這是一個小得可憐的房間,而他,一個身高一米八的成年男人,正以一種極其屈辱的姿勢,被五花大綁在一張……一張小孩子的床上!床頭那兩只用拙劣筆觸畫的、沖着他微笑的小黃鴨,仿佛在無情地嘲笑着他的處境。
恥辱!前所未有的恥辱!
這比了他還難受!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燈光。夜梟抬起頭,看到了一個穿着軍綠色背心的男人。男人面容冷峻,眼神銳利,身上帶着一股只有常年遊走在生死邊緣的軍人才有的煞氣。
高手!
夜梟心裏一沉。他認得這張臉。特戰團團長,顧寒州,這次行動的主要目標之一。他居然失手了,而且直接落到了對方手裏。
“你醒了。”顧寒州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
夜梟咬緊牙關,準備迎接接下來的一切。他冷冷地看着顧寒州,一言不發。他要讓對方知道,帝國的特工,沒有軟骨頭。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個軟糯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爸爸,這個叔叔醒了!他是不是要陪我玩遊戲了?”
夜梟僵硬地轉過頭,看到了那個讓他職業生涯蒙上永恒污點的小小身影。
林啾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爬下了床,正光着小腳丫,好奇地湊到床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的小臉上,還帶着一絲困惑和期待。
夜梟的腦子裏“嗡”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
就是她!
就是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像個瓷娃娃一樣的小女孩!
他想起來了。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他感覺到的不是重擊,而是一個聲氣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叔叔,我抓到你了。”
他,代號夜梟,潛入過無數禁區,暗過無數政要,雙手沾滿鮮血的金牌間諜,竟然……竟然是被一個三歲娃,用一塊板磚,給……拍暈了?
“噗——”
一股血氣直沖喉頭,夜梟沒忍住,一口老血噴了出來,灑在了小黃鴨床單上。
他不是被打傷的,他是被氣的!是活生生被這荒誕的現實給氣到內傷!
“叔叔你吐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林啾啾看到血,不但沒怕,反而更關切了。她伸出小手,想去摸摸夜梟的額頭。
“別碰他!”顧寒州一把將女兒拉到身後。
他看着氣到吐血的特務,再看看一臉無辜的女兒,太陽突突直跳。
這叫什麼事啊!
就在這時,“咔嗒”一聲,房門被人從外面用鑰匙打開了。
蘇清音疲憊的聲音傳了進來:“寒州,我回來了。實驗數據有點突破,就多待了一會兒……咦?屋裏怎麼有股血腥味?”
她一邊說,一邊走了進來。
然後,她就看到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自己的丈夫,全軍區最冷面無情的兵王,正一臉凝重地站在屋子中央。
自己的女兒,粉雕玉琢的小包,正光着腳丫,指着牆角。
而在牆角那張廢棄的兒童床上,一個陌生的黑衣男人被五花大綁着,嘴邊還掛着血跡,正用一種看鬼的眼神,絕望地看着她的女兒。
整個房間的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