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會的喧鬧和溫情,被軍區大院的鐵門隔絕在外。
蘇清音回到“曙光”的研究所時,迎接她的不是祝賀,而是一片凝重的寂靜。
空氣裏飄着一股陳舊紙張和金屬機油混合的味道。
“蘇專家回來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說話的是錢宏遠,五十多歲,研究所的老資格,早年在蘇聯進修過,總把“我們那時候”掛在嘴邊。他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鏡,斜着眼睛打量蘇清音,那目光,像是在審視一件不合格的零件。
“聽說你家出了個反特小英雄,了不起啊。看來顧團長不僅自己是英雄,家裏人也個個不凡。”
這話聽着是誇獎,可每個字裏都透着酸味和不屑。
研究所裏的人都知道,蘇清音是特聘來的,年紀輕輕,一來就負責核心部分。很多人不服氣,尤其是在錢宏遠這種老資歷眼裏,總覺得她是靠丈夫顧寒州的關系進來的“花瓶”。
今天這場表彰大會,更坐實了他們的猜測——看吧,一家子都愛出風頭。
蘇清音沒有理會他的挑釁,徑直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拿起上午未完成的數據報告。
“小蘇啊,”錢宏遠踱步過來,手指在她的圖紙上點了點,“這個相控陣天線的排布方案,理論上是沒錯,但太理想化了。你一個沒摸過咱們國產零件的,畫得再好看,也只是紙上談兵。實踐,懂嗎?我們搞技術的,最重要的是實踐!”
他身後的幾個研究員也跟着附和。
“是啊,錢工說得對,這幾個關鍵元件的公差,圖紙上標的和實際生產出來的,本不是一回事。”
“紙上得來終覺淺嘛。”
蘇清音放下手中的筆,抬頭看向錢宏遠。她的表情很平靜,沒有生氣,也沒有委屈,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錢工,這個方案我已經考慮過國產元件的公差問題,並且做了冗餘設計。只要按照我給出的參數進行組裝,理論性能可以比現有方案提升百分之十五。”
“百分之十五?”錢宏遠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出了聲,“小同志,吹牛可不是好習慣。我帶着團隊搞了三年,才提升了百分之三!你一來,動動筆杆子,就提升百分之十五?你以爲你是誰?愛因斯坦嗎?”
整個辦公室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帶着看好戲的意味。
蘇清音知道,今天這道坎,不邁過去,她以後在這裏將寸步難行。
她沒有再爭辯,而是轉身走向會議室。
“錢工,各位同事,既然大家對我的方案有疑問,不如我們開個技術研討會,我把我的完整構想和推導過程,向大家匯報一遍。”
錢宏遠冷笑一聲,他正愁沒機會當衆讓她下不來台。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麼憑空變出這百分之十五的!”
會議室裏,黑板前。
蘇清音手裏只拿着一白色的粉筆。她沒有帶任何圖紙和資料。
“關於‘曙光一號’雷達信號的增益問題,目前我們遇到的瓶頸主要有三點:一是信號衰減,二是雜波擾,三是處理單元的運算效率。”
她的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晰,每一個字都準確地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裏。
她一邊說,一邊在黑板上飛快地書寫着。
一行行復雜的公式,一個個精密的函數,從她手中的粉筆下流淌出來。她畫的不是死板的圖紙,而是在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現場推演。
起初,錢宏遠還抱着胳膊,一臉不屑。
可看着看着,他的表情變了。從不屑到嚴肅,再到震驚。
蘇清音的推演過程,行雲流水,邏輯嚴密得找不出一絲破綻。她提出的幾個解決信號衰減的新算法,是他聞所未聞,卻又在理論上完全成立的。
“……爲了解決雜波擾,我引入了一個自適應濾波模型。它的核心原理是據實時環境反饋,動態調整濾波器的參數……”
蘇清音在黑板上畫出一個復雜的結構圖,上面的每一個元件標注,每一個數據接口,都清晰無比。
“這……這是……這是‘維納-卡爾曼’濾波的變種?不對,比那個更先進!”一個年輕研究員忍不住失聲喊了出來。
錢宏遠身體一震,死死地盯着黑板。他當然知道維納-卡爾曼濾波,那是教科書裏的經典理論,但在實踐中應用極其困難。可蘇清音畫出來的這個模型,巧妙地規避了幾個最難解決的計算難題,讓它變得具備了現實可作性!
這怎麼可能?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娃,怎麼會有如此恐怖的理論功底和工程構想能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蘇清音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臉色也有些發白,但她的手依舊穩健,粉筆在黑板上劃出堅定的線條。
最後,當她畫完雷達改進後的整體結構圖,放下只剩一小截的粉筆頭時,整個黑板,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圖樣占滿。
那不是一張圖紙,那是一件凝聚着頂級智慧的藝術品。
“……綜上所述,通過算法優化和結構改良,新方案在不大幅增加成本和體積的前提下,預計可將雷達的探測距離提升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抗擾能力提升百分之三十。我的匯報完了,請各位指正。”
蘇清音轉身,看向台下。
會議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黑板上那宏偉的藍圖給震懾住了。
錢宏遠的嘴唇哆嗦着,他想反駁,想挑錯,可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愣是找不出一個可以質疑的地方。那份圖紙的完整性和前瞻性,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他引以爲傲的“實踐經驗”,在這絕對的、碾壓性的才華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啪……啪啪……”
不知是誰,第一個鼓起了掌。
緊接着,掌聲響成一片,熱烈而真誠。
那是技術人員之間最純粹的敬佩。
錢宏遠的老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漲成了豬肝色。他感覺自己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發燙。他不是被打臉了,他是被對方用一座無法逾越的科學大山,給活生生壓在了山腳下。
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覺得口一悶,眼前一黑。
“快!快!錢工犯病了!他有心髒病!”
會議室裏頓時亂作一團。
而此時,會議室的門外。
顧寒州高大的身影一直靜靜地站着。他是因爲表彰大會的事來找領導匯報,路過時聽到了裏面的動靜。
他沒有進去。
他聽着妻子冷靜而自信的聲音,從門縫裏清晰地傳出來。
他聽着那些復雜的、他一個字也聽不懂的術語,從妻子口中變成最有力的武器。
他聽着最後那雷鳴般的掌聲。
這個男人,在槍林彈雨中都未曾變過臉色的特戰團長,此刻,卻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
他爲她感到驕傲。
當會議室的門被慌亂地推開,有人喊着“快叫醫生”時,顧寒州才收回了目光。他側身讓開通道,看着裏面手忙腳亂的人群,以及那個站在黑板前,身形單薄卻如同女王般的身影。
蘇清音也看到了他。
她因爲長時間高度集中精神,此刻正有些脫力,扶着講台才站穩。
四目相對。
顧寒州什麼也沒說,只是大步走了進去。他越過那些慌亂的人群,徑直走到蘇清音面前,脫下自己的軍裝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回家。”
他只說了兩個字,然後不容置喙地拉起她冰涼的手,帶着她走出了這片屬於她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