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外圍的臨時圍擋在夜風中輕輕晃動,發出“譁啦”的聲響。幾盞高功率的探照燈從不同角度投射下來,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裏切割出明暗分明的區域,影子被拉得又長又扭曲,像某種靜默的怪物。
周建國藏在半成品樓體的陰影裏,後背緊貼着冰冷粗糙的混凝土牆面。他已經在這裏蹲了快兩個小時,腿開始發麻,但他不敢動。
從工地入口的位置,隱約傳來人聲和汽車引擎的怠速聲。不止一輛車。
陳明宇果然來了,還帶了人。比他預想的要多。
周建國摸出口袋裏的老人機,屏幕在黑暗裏發出微弱的光。沒有新消息。劉警官說會安排人在外圍接應,但現在看來,對方的人比預想的多,而且似乎很警覺。
他想起兩小時前在家裏接到的那個電話。陳明宇的聲音聽起來從容不迫,甚至帶着點笑意,但每個字都淬着毒。
“周老先生,您女兒很孝順嘛,這麼晚了還想着給您送宵夜。哦,您小女兒秀雲也挺懂事,還知道帶着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您說是不是?”
那一刻,周建國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涼了。月芳下班後確實說要給他帶餛飩,秀雲也說今天能趕回來。陳明宇不僅知道,還知道她們的行蹤。
他沒有報警——至少沒有立刻用家裏的座機或自己的手機報警。他借口上廁所,用月芳藏在他枕頭下的那個廉價預付費手機,給劉警官發了條簡短的信息和一個定位。那是昨天劉警官悄悄留給他的,說“萬一有急事,用這個聯系,這個號是淨的”。
然後他回到堂屋,對着電話那頭的陳明宇說:“你別動我女兒。你要什麼?”
“我要什麼,您不是清楚嗎?”陳明宇笑,“委托書,拆遷款,還有您女兒撤訴。對了,您還得籤一份聲明,證明您大兒子周志強是受您指使才跟我們來往的,那些借貸啊、協議啊,都是您同意的。這樣,您兒子就能出來,咱們兩清。”
“我要見我女兒。”
“行啊。地點我定。您一個人來。要是讓我發現您帶了尾巴,或者報了警...”陳明宇頓了頓,“您小外孫女真可愛,照片我看了,扎倆小辮兒。這年紀的孩子,最怕黑了。”
電話掛斷。周建國握着話筒,手抖得握不住。月芳從廚房出來,看他臉色不對,忙問:“爸,誰的電話?您臉色怎麼這麼白?”
“沒、沒事。”周建國強迫自己鎮定,“月芳,今晚...今晚你別出門。秀雲要是到了,讓她也別出門,就待在家裏,鎖好門,誰叫都別開。”
“到底怎麼了?”
“聽爸的話!”周建國難得對女兒吼。吼完,他看見月芳驚恐的眼神,又軟下聲音,“爸有點急事要出去一趟。你在家等着,要是...要是明天早上我還沒回來,你就去找王律師,把抽屜裏那個鐵盒子交給她,她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爸!您別嚇我!您要去哪兒?”
周建國沒回答。他走進臥室,從枕頭下摸出那個預付費手機,揣進內兜。又走到五鬥櫃前,打開那個鐵盒子,把裏面那對金耳環和存折用油紙包好,塞進月芳手裏。
“這個你拿好。誰要都別給,你弟弟們,王強,任何人都不行。記住了?”
月芳已經哭出來,抓着父親的手不放:“爸,您到底要去哪兒啊?我陪您去!”
“你不能去。”周建國掰開女兒的手,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女兒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樣子刻在心裏,“月芳,爸要是回不來,你帶着秀雲,好好過。錢省着點花,但該花就花。別委屈自己。”
說完,他拉開門,走進夜色裏。月芳追到門口,只看見父親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盡頭,像是被黑暗一口吞沒。
此刻,工地。
周建國從回憶裏抽離,動了動發麻的腿。遠處入口方向,車燈熄了,人聲也低了,但能看到幾個模糊的人影在晃動,像是在布置什麼。
他摸出那個預付費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劉警官最後回復的短信界面:“收到。已安排。注意安全,拖延時間,等我們信號。別硬來。”
信號。什麼信號?
周建國抬頭,看向工地最高的那棟未完工的大樓。大概有十幾層,腳手架還沒拆,在夜色裏像一個巨大的骨架。探照燈的光束偶爾掃過,映出鋼筋水泥森冷的輪廓。
陳明宇把地點選在這裏,很聰明。這裏偏僻,晚上沒人,而且地形復雜,到處都是建築材料、深坑和半成品結構,容易,逃跑也方便,出點“意外”更是神不知鬼不覺。
比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半夜跑到建築工地,“失足”從樓上摔下來。合情合理。
周建國心裏發冷。上輩子他死在出租屋,這輩子,難道要死在這裏?
不。他攥緊了口袋裏那把生鏽的折疊刀。冰涼的觸感讓他保持清醒。他死過一次了,不怕再死一次。但他得保住女兒,得把陳明宇這條毒蛇揪出來。
遠處,一道手電光晃了晃,朝他這邊掃來。周建國立刻縮回陰影深處,屏住呼吸。
手電光在附近逡巡了片刻,移開了。腳步聲由遠及近,是兩個男人的低聲交談。
“...那老東西真會來?別耍我們。”
“老大說他一定會來。他兩個閨女都在咱們手裏,不怕他不就範。”
“也是。不過話說回來,那倆娘們兒挺倔,特別是大的那個,差點讓她跑了。”
“跑不了,栓着呢。等這邊事完了,拿了錢,隨你怎麼處置...”
聲音漸漸遠去。周建國的心髒在腔裏狂跳,血液沖上頭頂,耳朵裏嗡嗡作響。月芳和秀雲果然在他們手裏!她們真的被抓住了!
憤怒和恐懼像兩把錘子,輪番敲打他的理智。他想沖出去,跟那些人拼了。但他不能。他老了,拼不過。他得用腦子。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聽那兩個走遠的人的對話碎片。
“...在三號樓的二樓...看着呢...”
“...老大在入口那邊的工棚...等老東西...”
三號樓。周建國抬眼望去,黑暗中,幾棟未完工的樓體輪廓依稀可辨。他分辨不出哪棟是三號,但入口附近那個亮着昏暗燈光的簡易工棚,他看見了。
陳明宇在工棚。女兒在“三號樓二樓”。
他得做個選擇。是去工棚找陳明宇談判,還是先去救女兒?
時間不等人。他咬了咬牙,弓着身子,借着建築材料和陰影的掩護,朝着離他最近的那棟黑黢黢的樓體摸去。他得先確定女兒的位置,再想辦法。
地面坑窪不平,到處是碎石、鋼筋頭和水泥塊。周建國深一腳淺一腳,盡量不發出聲音。夜風吹過空曠的工地,帶着水泥和鐵鏽的味道,也掩蓋了他輕微的腳步聲。
他靠近第一棟樓。沒有標識,不知道是不是三號。他仰頭看,二樓的位置一片漆黑。他蹲在牆角,側耳傾聽。樓上隱約有動靜,很輕微,像是摩擦聲,又像是...壓抑的嗚咽?
是月芳嗎?還是秀雲?
周建國的心揪緊了。他環顧四周,找到一處堆着模板和鋼管的地方,後面有個窄縫,可以通往樓體的背面。他小心翼翼地鑽過去,繞到這棟樓的另一側。
這邊背光,更暗。他摸索着找到了通往樓內的通道——一個沒有門的門洞,裏面漆黑一片,像個張着嘴的怪獸。
他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裏面比外面更黑,只有遠處入口的燈光透過空洞的窗口,投進幾縷微弱的光線。空氣裏彌漫着濃重的灰塵和水泥味。腳下是凹凸不平的地面,散落着建材。
他摸出老人機,用袖子捂住屏幕,按亮。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他辨認着方向,找到樓梯的位置——粗糙的水泥台階,沒有扶手。
他扶着粗糙的牆面,一步一步往上走。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裏產生輕微的回響,讓他心驚膽戰。每上一級台階,他都停下來聽聽動靜。
二樓到了。同樣是一個開闊的毛坯空間,一承重柱矗立在黑暗中。遠處角落裏,似乎有一點微弱的光亮,還有模糊的人影晃動。
周建國熄了屏幕,貼着柱子,慢慢靠近。
他看清了。角落裏,兩個男人蹲在地上抽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裏一明一滅。他們旁邊,地上似乎蜷縮着兩個人影,被繩子綁着,嘴裏塞着東西。
是月芳和秀雲!周建國差點喊出來,死死咬住嘴唇。
兩個看守背對着他,正在低聲聊天,沒發現他的靠近。
“...這得等到什麼時候?困死了。”
“急什麼,等老大那邊完事。聽說那老東西手裏還有不少金子,搞完了這一票,夠咱們瀟灑一陣了。”
“嘿嘿,那倆娘們兒...等拿了錢,能不能...”
“你想死啊?老大說了,拿了錢就走,別節外生枝。這倆是餌,釣老魚的。魚上鉤了,餌就沒用了,但不能亂動,免得沾一身腥。”
“嘖,可惜了...”
周建國聽着,怒火中燒,但腦子飛快轉動。兩個看守,他有刀,但一對二,他這老骨頭肯定不行。得想辦法引開一個,或者...
他目光掃視周圍,落在不遠處一斜靠在地上的鋼筋上,大概一米多長。他悄悄挪過去,撿起鋼筋,入手沉重冰涼。
他掂了掂,又看向另一個方向,那裏堆着一些廢棄的模板。他有了主意。
他蹲下身,撿起一塊小水泥塊,用力朝那堆模板的方向扔去。
“啪嗒!”水泥塊砸在模板上,在寂靜的樓層裏發出清晰的聲響。
“誰?!”兩個看守立刻站起來,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手摸向腰間。
“去看看。”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自己站在原地,盯着被綁的月芳和秀雲。
另一個看守罵罵咧咧,掏出手電,朝模板堆走去。
機會!周建國握緊鋼筋,從柱子後閃出,用盡全身力氣,朝着留下的那個看守的後腦狠狠砸去!
看守聽到風聲,下意識想回頭,但已經晚了。鋼筋結結實實砸在他後腦上,發出一聲悶響。他哼都沒哼一聲,軟軟倒地。
“老三?怎麼了?”走向模板堆的那個看守聽到動靜,轉身,手電光掃過來。
周建國已經蹲下,藏在倒地的看守身體後面。手電光掃過,只看到同夥倒在地上。
“老三!”那看守驚疑不定,握着手電,另一只手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慢慢走過來。
周建國心髒狂跳,握鋼筋的手全是汗。他只有一次機會。
看守越來越近,手電光在周圍掃視,警惕地看着柱子後面。就在他走到離周建國藏身處只有兩三米遠時,周建國猛地從屍體後竄出,不是撲向看守,而是撲向地上的月芳和秀雲!
他一把扯掉月芳嘴裏的破布,把鋼筋塞到她被反綁的手裏,急促低吼:“割繩子!快!”
然後他轉身,面對已經反應過來的看守。手電光直直打在他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
“老東西!是你!”看守又驚又怒,握着匕首撲過來。
周建國年邁,動作慢,躲閃不及,肩膀被匕首劃了一下,辣地疼。他踉蹌後退,撞到一柱子。
看守獰笑着近:“本來還想讓你多活一會兒,自己找死!”
周建國背靠着柱子,手在口袋裏摸到了那把折疊刀。他喘着粗氣,看着近的寒光,又瞥了一眼身後——月芳正用鋼筋的鋒利邊緣拼命磨割手腕上的繩子,秀雲也在掙扎。
再拖一會兒,就一會兒...
“去死吧!”看守舉起匕首,狠狠刺下!
周建國猛地向旁邊撲倒,險險躲過。匕首扎在水泥柱上,濺起幾點火星。看守拔刀,再次刺來。
這次周建國躲不開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匕首的寒光越來越近...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看守的動作僵住了,眼珠凸出,然後軟軟倒下,露出身後舉着一截木方的月芳。月芳滿臉是淚,渾身發抖,手裏的木方還在滴血。
繩子斷了,她掙脫出來了。
“爸!”月芳扔了木方,撲過來扶住周建國,看到他肩上的傷口,眼淚掉得更凶。
“我沒事...”周建國推開她,掙扎着站起來,去解秀雲身上的繩子。秀雲嘴裏的布被拿掉,她大口喘氣,哭出聲:“爸!月芳姐!”
“別哭,快走!”周建國急促道,扯掉秀雲身上的繩子,又看向倒地的兩個看守。第一個被他打暈的似乎有醒轉的跡象,他撿起地上的匕首,遞給月芳:“拿着。快,下樓,離開這裏!”
“您呢?”月芳抓住他。
“我去找陳明宇。”周建國看向工棚方向,眼神決絕,“不把他解決了,你們永遠不安全。聽話,帶着秀雲和孩子,從後面走,離開工地,去找警察!”
“不行!要走一起走!”
“月芳!”周建國低吼,“你想讓妹和孩子也死在這兒嗎?走!”
月芳看着父親蒼老而堅決的臉,又看看驚恐的妹妹和懵懂的孩子,一咬牙,拉起秀雲:“走!”
姐妹倆互相攙扶,抱着孩子,踉蹌着朝樓梯口跑去。月芳回頭看了父親最後一眼,眼淚模糊了視線。
周建國看着她們消失在樓梯口,鬆了口氣。然後,他彎腰,撿起看守掉落在地上的手電,又從他身上摸出一部手機。想了想,他用自己的預付費手機,給劉警官發了條簡短信息:“三號樓二樓,人已救。我去工棚。”
發完,他關掉手機,塞回內兜。然後,他握着那把生鏽的折疊刀,打開,刀鋒在黑暗中泛起微光。
他轉身,朝着工棚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傷口在流血,每走一步都疼。但他走得很穩。
他知道,陳明宇在等他。
而他,也要和陳明宇,做個了斷。
只是周建國不知道,在他走向工棚的時候,工棚裏的陳明宇,正看着監控屏幕上剛剛發生的這一切。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
“周老先生,果然寶刀未老啊。”他對着屏幕,輕聲說,“不過,遊戲才剛剛開始。”
他拿起對講機,按下通話鍵:“魚已入網。按計劃,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