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風武館門前人頭攢動,粗粗掃去得有百十號人。富家子錦衣華服三五成群,仆役在旁扇風遞水;寒門子弟則大多布衣草鞋,攥着行囊眼神渴盼,像林陌這樣孤身一人的也不少。
隊伍移動得慢。前面不斷傳來或喜或悲的動靜。
“王記綢緞莊的二少爺,骨中上!過!”
“嘿,三百斤石鎖離地三寸,力量勉強合格,悟性測試看你造化...”
“下一個!”
林陌默默觀察。骨測試是塊尺許高的灰色石頭,受測者手按上去,石面會顯出白、青、紅三色光暈,據說對應下、中、上三等骨。大多數人只是白光微亮,偶有青光便引來低呼,紅光出現時全場會靜一瞬——那是上等資質,武館會直接特招。不過今過半,也只出了一位泛紅光的少女,被教習客客氣氣請了進去。
力量測試是三尊黑沉石鎖,二百斤、三百斤、五百斤。淬體一重勉強能撼動二百斤,二重可舉三百斤,三重才有望挑戰五百斤。絕大多數人停在二百斤,能舉起三百斤的不過十之一二。
悟性測試最是簡單也最難,黑衣教習會當場演練三式基礎拳法“沖拳”、“擺拳”、“勾拳”,只打一遍,考生需在十息內復演,由教習判定“形似”、“神似”、“不堪入目”。形似可過,神似直接優等,不堪入目自然淘汰。
“下一位,林陌!”
林陌定了定神,走到骨石前。手掌按上,石面冰涼。他略一沉吟,沒有刻意運轉古法熱流,只以最自然狀態感應。石頭內部似乎有種吸力,絲絲縷縷抽着他體內某種氣息。灰白石面微微一亮,泛起淡青色光暈,不算奪目,但清晰穩定。
“骨,中下。”記錄的學徒高聲道,語氣平淡。周圍目光掃來,有漠然,有同情,也有同爲寒門者的共鳴。中下資質,勉強夠到武館門檻,但想出頭難了。
林陌面色不變。他清楚自己資質普通,能有淡青已是兩世靈魂疊加和古法淬煉的成果。夠了,能進門就行。
走到石鎖前。二百斤石鎖他沒碰,直接來到三百斤前。蹲身,沉腰,雙手扣住鎖柄。左臂傷勢未愈,隱隱作痛,但他呼吸一沉,腰腿發力,低喝一聲:“起!”
石鎖應聲離地,被穩穩舉過頭頂,停頓三息,輕輕放下。動作淨,不見勉強。
“三百斤,舉重若輕。力量,良。”記錄的學徒多看了他一眼。中下骨,力量卻不錯,看來是下過苦功的。
最後是悟性測試。黑衣教習站在木台中央,目光掃過林陌:“看好了。”
他踏步,擰腰,出拳。動作並不快,但拳鋒過處,空氣發出輕微噼啪聲,自有一股剛猛凌厲的韻味。三式打完,收拳而立。“十息,復演。”
林陌閉目,腦海迅速回放。動作本身簡單,前世他研究古武時接觸過類似發力技巧,難點在於那股“勁”。他回憶教習出拳時肩、腰、腿的細微聯動,呼吸節奏,以及最後那一聲若有若無的破空聲。
十息到,他睜眼。踏步,擰腰,出拳。動作與教習有九分相似,唯獨最後拳鋒擊出時,他刻意模仿了“古法三式”中“虎踞式”的瞬間爆發技巧,拳風竟也帶起一絲微弱的銳響!
黑衣教習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深深看了林陌一眼:“悟性,神似。過。”
周圍響起低低的驚嘆。“神似?這家夥運氣真好...”“中下骨,悟性倒不錯,可惜了...”
林陌鬆了口氣,走到通過者隊列。那裏已站了二十餘人,富家子與寒門子弟涇渭分明。富家子那邊談笑風生,偶爾投來打量或輕蔑的目光。寒門這邊則沉默拘謹,林陌站過去,只微微點頭,便不再言語。
測試持續到午後,最終通過者三十七人。黑衣教習站上木台,聲震全場:“恭喜諸位,今起,你們便是烈風武館外院學徒!記住三條館規:一,不得同門相殘;二,不得私傳武學;三,月例考核末位者,淘汰!現在,交費,領取身份牌和入門物品!”
富家子們率先上前,銀票掏得爽快。寒門學徒則小心翼翼點出積攢的銀兩,有的還是銅錢串子,叮當作響。林陌交了十五兩銀票,領到一塊黑木牌,刻着“烈風”二字和編號“丁七十三”,另有一套灰色粗布學徒服,一本薄薄的《烈風基礎要訣》,以及一份外院作息規章。
“明辰時,外院演武場,不得遲到!”黑衣教習說完,轉身進館。
人群漸漸散去。富家子們呼朋引伴,商量着去酒樓慶祝。寒門學徒們則默默離開,有的面露喜色,有的憂心忡忡——十五兩只是開始,後修煉的花費才是大頭。
林陌揣好東西,往回走。剛拐出武館街,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
“前面那位師兄,請留步!”
是個清脆的女聲。林陌回頭,見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淡綠衣裙的少女追上來,約莫十六七歲,鵝蛋臉,眼睛很大,梳着簡單的雙丫髻,額角有細密汗珠。她氣息微喘,但步履輕快,顯然也有淬體底子。
“有事?”林陌停下。
少女跑到近前,行了個不太標準的抱拳禮,有些不好意思:“師兄也是今新入門的學徒吧?我叫柳雨,柳枝巷東頭柳家的。剛才見師兄悟性測試得了‘神似’,真厲害!我...我想請教一下,那‘沖拳’的發力,腰胯到底怎麼轉才好?我總感覺別扭,教習說我只得‘形似’...”
她語速很快,但眼神清澈坦率,帶着對武道的專注和一絲懊惱。
林陌略感意外。這姑娘倒是不認生。“我也初學,談不上指教。發力時,意想脊骨爲軸,腰帶肩,肩催臂,力從地起,節節貫通。試試收緊小腹,出拳瞬間吐氣發聲。”
他邊說邊隨意比劃了一下,正是前世太極拳論中的一點發力要義,結合了古法體會。
柳雨眼睛一亮,依言擺開架勢,試着一拳擊出。拳風比之前似乎順了一絲。她驚喜道:“好像對了點!謝謝師兄!”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還沒請教師兄高姓大名?”
“林陌。”
“林師兄!”柳雨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以後在外院,還請多指教!我家就在柳枝巷,離武館不遠,師兄有空可以來坐坐,我娘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
她性子活潑,帶着點涉世未深的單純,但言語間並不惹人厭煩。林陌點點頭:“好,有機會。”
兩人同路走了一段。柳雨話多,說自己家是開小豆腐坊的,爹娘省吃儉用送她來武館,盼她能有出息。她骨中下,力量勉強舉起二百斤,悟性得了“形似”,也是險過。“我娘說,女孩子學武辛苦,但有一身本事,將來不受欺負。林師兄,你說是不是?”
“是。”林陌簡短回應。這世道,男女皆不易,有實力才有話語權。
到了岔路口,柳雨揮手告別,腳步輕快往東去了。林陌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這姑娘心性純粹,是個可交之人。在這步步荊棘的武道之路上,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
回到柳枝巷小院,老陳頭正坐在天井裏曬太陽,氣色好了許多。見林陌回來,忙問如何。
“過了,明開始去武館。”林陌將木牌、衣物等拿給他看,又掏出剩下的銀票和銀子,“這些您收着,常開銷。我再留些買藥浴材料。”
老陳頭摩挲着木牌,眼眶微紅:“好,好...進了武館,好好學,別惦記家裏。”
林陌應了,進屋換了學徒灰衣,還算合身。他拿出那本《烈風基礎要訣》翻閱。內容比《基礎淬體訣》詳實些,多了“烈風淬體樁”和“三式拳法”的詳細拆解,以及一些基礎氣血搬運法門。但核心仍是淬體境前三重的打磨,並無特異之處。
“武館傳授的,果然是大路貨。想要更高深的,要麼表現突出被館主或教習看中收爲親傳,要麼用貢獻點兌換,要麼...自己另尋機緣。”林陌合上冊子,並不失望。有古法打底,這基礎要訣正好用來查漏補缺,夯實基。
傍晚,他按《烈風基礎要訣》的法門,在院中站“烈風樁”。此樁要求雙腳抓地,腰背挺直如鬆,雙臂環抱如攬月,呼吸綿長。看似簡單,但站久了,腿股酸麻,腰背僵直,汗出如漿。然而配合“凝神內觀”,林陌卻能清晰感到,這樁功在溫和而持續地錘煉下肢和腰腹力量,與古法的霸烈形成互補。
“正統法門,勝在穩健。古法殘篇,強在速成。二者結合,或許能走出一條新路。”林陌心中明悟,站樁更穩。
一夜無話。次辰時,外院演武場。
三十七名新學徒列隊站好。黑衣教習姓趙,名鐵山,淬體六重修爲,是外院總教習之一。他面色冷硬,目光掃過,無人敢與之對視。
“烈風武館,不養廢物!外院學徒,每卯時起床,晨練一個時辰;辰時至午時,集體練樁、練拳;未時至酉時,各自修煉或完成雜務;戌時熄燈!每月考核一次,末三位淘汰!聽明白沒有?”
“明白!”衆人齊聲。
“現在,開始晨練!繞演武場跑,我不喊停,不許停!”
三十七人開始奔跑。演武場一圈約二百丈,初始還好,十圈過後,便有人氣喘如牛,腳步虛浮。富家子中不少細皮嫩肉,平缺乏鍛煉,此刻叫苦不迭。寒門子弟咬牙硬撐,但體質差距也顯現出來。
林陌跑在隊伍中段,氣息平穩。淬體二重加上古法錘煉,這強度對他而言尚可。他觀察着周圍,富家子那邊,有個錦衣少年跑得輕鬆,顯然底子不錯;寒門這邊,柳雨竟也跟得上,小臉通紅但步伐不亂,毅力可嘉。
跑了約莫三十圈,已有七八人癱倒在地,被督練的師兄拖到場邊。趙教習面不改色:“停!倒下的,今午飯減半!現在,列隊,練樁!”
衆人勉強站好,擺開樁架。趙教習穿行其間,不時糾正動作,有時一腳踹在腿彎,力道不輕。“腰塌了!”“肩聳什麼?沉下去!”“呼吸,呼吸跟上!”
林陌樁架標準,呼吸綿長,很快進入狀態。趙教習經過他身邊時,略一停頓,沒說什麼,走向下一個。
一個時辰站樁,又倒下幾個。晨練結束,衆人幾乎虛脫,富家子們怨聲載道,寒門學徒則默默擦汗。
“辰時三刻,學拳!解散!”
人群散開,去飯堂吃飯。飯食是糙米飯、鹹菜、一勺不見油花的菜湯。富家子們食不下咽,有的拿出自帶的肉脯點心。寒門學徒們則狼吞虎咽,對他們而言,這已是難得的有油水飯食。
柳雨端着碗坐到林陌旁邊,小臉還紅撲撲的:“林師兄,你站樁好穩啊,教習都沒挑你毛病。”
“多練就好。”林陌吃飯很快,但不顯粗魯。
“嗯!我會努力的!”柳雨握了握小拳頭,又壓低聲音,“林師兄,你聽說沒?外院有個‘貢獻堂’,可以接雜務賺貢獻點,能換丹藥、功法呢!就是活兒累,那些富家子都不屑去...”
林陌心中一動。貢獻點?這倒是條路子。“有哪些雜務?”
“好多呢,打掃武館、整理兵器、去城外藥田除草捉蟲,還有...陪練。”柳雨說到陪練,縮了縮脖子,“陪內院師兄師姐對練,給貢獻點多,但容易挨打...”
正說着,飯堂門口一陣動。幾個身穿青色內院服飾的少年擁着一個華服公子走進來。那公子約莫十八九歲,面皮白淨,眉眼倨傲,腰間佩玉,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身旁內院弟子賠着笑臉,衆星捧月。
“是內院的蘇文軒蘇師兄,聽說他爹是城東蘇記米行的大東家,家財萬貫,入館一年就淬體四重了,很受館主器重...”柳雨小聲道,眼裏有羨慕,也有一絲不以爲然。
蘇文軒目光掃過飯堂,在寒門學徒這邊頓了頓,嘴角微撇,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他徑直走到富家子那幾桌,立刻有人讓座,奉上自帶的好茶點心。
“呸,狗眼看人低。”旁邊一個黑壯寒門學徒低聲啐道。他叫石勇,淬體二重,力大但骨中下,也是今新入門。
“少說兩句,惹不起。”另一人勸道。
林陌收回目光,繼續吃飯。階級無處不在,武館亦是小社會。攀附、打壓、抱團、排擠,前世職場那一套,在這裏只會更露骨。
下午學拳。趙教習將三式基礎拳法拆解,詳細講解發力要點、步法配合、攻防轉換。衆人跟着比劃,呼喝聲此起彼伏。
林陌練得認真,但更多心思在體會拳法與古法三式的異同。他發現,基礎拳法重“形”與“勢”,古法則重“意”與“血”。前者易學難精,後者凶險難控。若能取長補短...
他沉浸其中,不覺時光流逝。直到趙教習喊停,宣布解散,才回過神來,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但眼神明亮,似有所得。
散學時,夕陽西下。林陌走出武館,卻見柳雨在門口張望,見他出來,眼睛一亮,小跑過來,手裏還提着個小油紙包。
“林師兄!給,我娘今天新做的桂花糕,可香了!謝謝你早上指點!”她把油紙包塞過來,不等林陌拒絕,揮揮手跑了,“明天見!”
林陌捏着尚帶溫熱的油紙包,聞到淡淡甜香。他搖頭失笑,這姑娘,倒是單純得可愛。
回到小院,老陳頭已做好簡單飯菜。林陌拿出桂花糕,老人嚐了塊,連說好吃。“柳家豆腐坊的姑娘?那家人實在,姑娘也好。小陌,在外頭多個朋友,多條路。”
林陌點頭,吃完飯,照例在院中站樁、練拳,又打了一趟古法三式。月光下,少年身影騰挪,拳風漸穩,身上那股因廝而殘留的戾氣,似乎也被這復一的錘煉慢慢化去,沉澱爲內裏的韌勁。
夜深,他盤坐床頭,翻開《烈風基礎要訣》,就着油燈細讀。窗外傳來更夫梆子聲,遠處隱約有絲竹笑語,那是富家子弟的夜生活。而他這一方陋室,只有書頁翻動的輕響,和一顆向武之心,在寂靜中有力跳動。
武館生涯,第一天。平淡,充實,暗流已潛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