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親自來訪——或者說,她的投影來訪。畢竟活人下地府手續麻煩,而她“忙着熬湯,沒空上去”。
水鏡術投射出的影像有些失真,但能看清是一位穿着素雅古裝的中年女子,圍裙上沾着可疑的湯汁漬,手裏還拿着長柄湯勺。背景是冒着熱氣的巨大湯鍋,以及排到視線盡頭的長隊。
“莫老板,”孟婆的聲音隔着陰陽兩界傳來,帶着鍋勺碰撞的哐當聲,“我遇到職業生涯最大危機。”
“請說。”
“我的湯,失效了。”孟婆表情崩潰,“上周開始,連續七個魂魄喝了湯,過了奈何橋,走到望鄉台時突然想起前世——抱着柱子哭喊‘我還要回去找我老婆/老公/貓/未還的花唄!’”
小紙人浮現“質量控制問題”字樣。
“配方沒變?”
“千年配方,一絲不差。”孟婆用湯勺敲鍋邊,“忘川水、三生淚、離別苦、記憶塵,比例精確到毫厘,火候用幽冥鬼火定時辰——可就是不靈了!”
“原材料來源呢?”
孟婆沉默了一下:“忘川水……最近上遊新建了個鬼魂情緒療養院,說是讓魂魄在投胎前‘釋放負面情緒’,可能水裏摻了太多‘執念殘留’;三生淚是從月老那兒進的貨,但那老頭子最近哭點低,眼淚可能濃度不足;記憶塵倒是沒問題,可單靠它也撐不起一鍋湯啊。”
我懂了。供應鏈危機,跨界污染,加上老牌供應商質量下滑。
“孟女士,您希望我們提供什麼服務?”
“兩件事。”孟婆伸出兩手指,“第一,查出湯失效的真正原因並解決;第二,如果解決不了……幫我編個理由,讓投訴的鬼魂接受‘部分失憶也是失憶’這個概念。”
我挑眉:“第二個要求有點……”
“加錢。”孟婆脆地說,“地府公務員工資不高,但我有熬湯的額外津貼,還有忘川邊紀念品商店的分紅——數字你開。”
我看着賬戶裏剛入賬的幾筆尾款,又想起下季度要交的超自然營業稅率上調。
“接。”我說,“但需要實地考察。活人下地府的手續……”
“我幫你辦臨時通行證。”孟婆的影像開始模糊,“不過提醒你,地府最近在搞‘優化投胎體驗’改革,閻王心情不好,見到活人可能想留你‘體驗完整流程’……”
通話結束。
我轉頭看向小紙人:“查一下地府臨時通行證申請流程,還有……買份陰陽兩界意外險。”
小紙人身上密密麻麻浮現出《地府入境須知》《活人地府行爲規範》以及“黃泉路交通險”報價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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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的案子需要籌備,但新客戶不等人。
白瑾介紹的樹精表哥來了——就是石獅子客戶提過的,看上行道樹那位。
客戶叫森守,行道樹成精,三百年樹齡,在妖都中央大街站崗。化成人形是個高高瘦瘦的青年,頭發是清新的淺綠色,衣服上有木紋,說話帶着樹葉沙沙的腔調。
“莫老板,”森守靦腆地遞過一張照片,“我喜歡她三百年了。”
照片上是一盞路燈。老式煤氣燈造型,鐵藝雕花,燈罩有點鏽跡,但整體透着歲月的美感。
“她叫明光,1900年安裝,比我早來五十年。”森守眼神溫柔,“我們並肩站了三百年,她晚上發光給我照明,我白天給她遮陰避雨。直到……去年市政改造。”
他聲音顫抖:“他們要換LED智能路燈!說明光太老舊,能耗高,要拆走!”
我大概明白了:“所以您希望……”
“我要明光留下來!”森守握拳,“或者至少,拆走前,讓她知道我的心意——三百年了,我一片葉子都沒敢飄到她身上,怕她不高興。”
純情樹精的百年暗戀。有點感人,如果忽略對象是盞路燈的話。
“明光……有靈智嗎?”
“應該沒有。”森守低落,“我試過用樹碰她的燈杆,用風傳話,甚至請路過的小鳥在她燈罩上啄出摩斯電碼——沒反應。她就是一盞普通的、美麗的、即將被拆除的路燈。”
單相思,對象無意識,加上市政規劃這種龐然大物。
難度很高。
但森守掏出了一袋樹種:“這是我三百年結的精華樹種,任何一顆種下去都能長成靈木,市價……夠買下整條街的路燈。”
我接過樹種袋,手感沉甸甸的,散發着濃鬱的生命力。
“森先生,我們有兩條路。”我在白板上畫圖,“第一,用‘文物保護’的名義保住明光,但這需要她具備‘歷史價值’;第二,讓明光‘覺醒靈智’,這樣她就有權選擇自己的去留——當然,也有權回應您的感情。”
森守眼睛亮了:“能覺醒靈智?”
“需要一些‘點化’。”我想起石敢當點化財財的例子,“但路燈和貔貅不同,她本身沒有神獸基,點化成功率……不好說。而且即使覺醒,也不一定喜歡您。”
“沒關系!”森守激動得頭發開始長新葉,“只要她能‘知道’這三百年有棵樹一直陪着她,就夠了!”
純情得讓人心疼。
合同籤了。預付金是半袋樹種——我小心收好,這玩意兒在妖界黑市能換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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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樹精案子的同時,地府手續辦下來了。
臨時通行證是一塊刻着符文的骨牌,有效期三天。小紙人不能去(紙怕火,地府到處都是幽冥鬼火),我只好單槍匹馬——或者說,單魂匹馬,畢竟肉身得留在上面。
“離魂程序”由一位退休的走無常大叔作,他在妖都開“陰陽快遞”,做靈魂出竅服務。
“躺好,放鬆,想着你最快樂的事。”大叔拿着引魂鈴,“過程有點像全麻手術,醒來時你已經在地府入境處了。記住:別喝任何自動售貨機裏的‘孟婆茶飲料’,那是山寨貨;別跟黃牛買‘投胎加急票’;見到牛頭馬面要禮貌,他們最近在評文明執法標兵……”
我閉上眼睛,想着銀行賬戶餘額——這確實讓我快樂。
鈴聲響起。一陣抽離感。
再睜眼時,站在一個類似老式火車站的地方。牌子寫着“地府入境管理處—奈何橋分處”,排隊的長龍蜿蜒到視線盡頭,男女老少、各種奇形怪狀的魂魄,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刷手機(陰間居然有信號)。
輪到我了。窗口裏是個打哈欠的鬼差,瞥了眼我的骨牌:“活人?公務?”
“孟婆湯質量調研。”
鬼差在平板電腦上劃拉幾下:“直走左轉,湯品檢驗科。提醒你,活人在地府停留超過72小時會自動觸發‘疑似滯留魂魄’程序,到時候想回去得寫三份報告。”
“謝謝。”
我沿着指示牌走。地府的建築風格很混搭:奈何橋是古風石橋,但橋頭有電子顯示屏滾動播放“今投胎號段”;忘川河水流淌,岸邊卻立着“禁止遊泳,小心水鬼”的警示牌;遠處望鄉台像個觀光塔,頂層有咖啡廳招牌。
孟婆的熬湯點在橋中央,是個開放式廚房,大鍋冒着熱氣。她本尊比投影看起來更疲憊,黑眼圈深重,正用湯勺攪拌着,一邊對排隊的魂魄喊:“今‘酸甜苦辣記憶清除湯’,新品試用,反饋可獲忘川紀念鑰匙扣——”
“孟女士。”
她抬頭:“莫老板?這麼快?”放下湯勺,擦了擦手,“走,去我辦公室談。”
所謂的辦公室是湯鍋旁一個小隔間,堆滿賬本、調料罐和鬼魂投訴信。牆上貼着“本月KPI:失憶率99.9%”的標語,但下面的實際完成率是“87.2%”,用紅筆圈出。
“情況惡化了。”孟婆遞過一份報告,“今早又有三個魂魄投訴,其中一個前世是律師,說要聯名地府‘虛假宣傳’。”
我看着數據表:“我能取些湯樣和原材料樣本嗎?帶回陽間化驗。”
“可以,但別用玻璃瓶,忘川水腐蝕性太強。”她拿出幾個特制陶罐,“另外……閻王那邊給了我最後通牒,一周內解決不了,就讓我‘提前退休’——去畜生道輪回體驗生活,說是‘深入基層改進服務’。”
壓力山大。
取了樣本,孟婆帶我看供應鏈:忘川上遊果然建了那座“鬼魂情緒療養院”,一群鬼魂在河邊做瑜伽、哭訴、寫悔過書,情緒廢水直接排入河中;三生淚供應商月老最近失戀(他自己牽的紅線被截胡了),眼淚收集器裏全是苦味成分;記憶塵倒是沒問題,但單一材料撐不起復合效果。
“本原因是配方平衡被打破了。”我得出結論,“忘川水裏的‘執念殘留’增強了記憶的黏性,三生淚的‘情感濃度’不足無法中和,導致湯的‘遺忘因子’被抵消。”
孟婆臉色發白:“那怎麼辦?”
“兩個方案。”我豎起手指,“第一,淨化原材料,但這需要時間,而且上遊療養院是閻王小舅子開的,動不了;第二……調整配方,加入新的‘強效遺忘劑’。”
“比如?”
“比如,‘數字化信息過載’。”我想到陽間的現狀,“現在的魂魄死前都沉迷手機,大腦裏塞滿碎片信息。如果我們在湯裏加入模擬‘短視頻無限刷’的咒術,讓他們的意識陷入信息泥沼,自然就會忘記前世。”
孟婆呆住了:“這……這不算作弊嗎?”
“這叫‘用戶體驗優化’。”我正色道,“而且我們可以包裝成‘數字孟婆湯2.0’,宣稱‘更符合現代魂魄認知習慣,遺忘過程無痛且具有娛樂性’。”
她掙扎了幾秒,看了看牆上的KPI,咬了咬牙:“配方你調,責任我擔——但效果必須保證!”
“需要一些陽間的‘數字咒術專家’協助。”
“錢不是問題。”
我們籤了地府補充協議。我帶着樣本和配方構想返回陽間——離魂回歸的過程像被塞進滾筒洗衣機,醒來時頭暈目眩,嘴裏還有孟婆湯的餘味(苦中帶甜,像過期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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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辦公室,森守的案子有新進展。
小紙人已經調查了市政規劃:中央大街改造計劃下月啓動,明光路燈確實在拆除名單,編號047。
“時間緊迫。”我對森守說,“我們需要雙管齊下:一方面走‘文物申報’程序,另一方面嚐試點化明光。”
文物申報由小紙人辦,它僞造(借鑑)了一堆歷史文件,聲稱明光路燈是“妖都早期煤氣燈工業遺存”、“見證三百年城市變遷”、“與著名樹精森守構成‘街景共生文化符號’”。
但市政那邊回復冷淡:“歷史價值不足,且影響街道亮化升級。”
點化方案則更復雜。我諮詢了石敢當——他剛和財財“度石月”,感情升溫中。
“點化死物需要龐大的靈力,而且要器物本身有‘靈性基礎’。”石敢當在電話裏說,“路燈……有點難。但如果有‘三百年陪伴’的情愫積累,也許能催生出微弱的靈性火苗。”
我們設計了一個“情感共鳴點化陣”:以森守的本體樹爲陣基,抽取他三百年的思念情感作爲能量,輔以靈木樹種作爲催化劑,嚐試喚醒明光。
實施那晚,中央大街臨時封閉(用了個“樹蔓延緊急搶修”的借口)。森守恢復樹形,巨大的須從地下蔓延,溫柔纏繞住路燈基座。我布下陣法,撒下樹種粉末。
月光下,森守的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語。三百年的陪伴、守候、不敢言說的愛意,化作淡綠色的光點,順着樹流向路燈。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路燈毫無反應。
森守的靈力在快速消耗,樹葉開始枯黃。
“停下吧。”我不忍,“再繼續你會傷及本源。”
“不……”森守的聲音虛弱,“再一會兒……我想讓她知道……”
就在此時,路燈的燈罩,輕輕動了一下。
不,不是風。
鏽跡斑斑的鐵藝燈罩,像花瓣一樣,緩緩張開了一個小口。
沒有聲音,但所有在場者(我、小紙人、躲在遠處圍觀的幾只夜貓妖)都“聽”到了一個微弱、困惑、剛睡醒般的意念:
“……誰在叫我?”
森守的樹葉瞬間恢復了翠綠,激動得整棵樹都在顫抖:“明光?是、是我,森守,你旁邊的樹……”
路燈的意念斷斷續續:“樹……知道……一直擋風……謝謝……”
“不止擋風!我喜歡你!三百年了!”森守一口氣喊出來,葉子譁啦啦掉了一地(激動過度)。
明光沉默了很久。
然後,燈罩又開合了一下,像在眨眼:
“……哦。”
就一個“哦”。
森守呆住了。
我忍住扶額的沖動,上前對着路燈用通靈術加強溝通:“明光女士,森守先生對您有深厚感情,如今您面臨拆除危機,如果您覺醒靈智,就有權選擇留下。”
又一陣沉默。
“留下……繼續站着?”明光的意念帶着疑惑,“累。想……躺下。”
我們都沒料到這個回答。
森守急了:“不能躺!躺下就是廢鐵回收了!你可以……可以變成移動光源!或者,或者我扛着你走!”
這個畫面太美我不敢想。
最終,經過艱難溝通(明光的思維很慢,像生鏽的齒輪),我們搞清楚了:她確實產生了一絲靈智,但這靈智的“願望”不是談戀愛,而是“休息”。站了三百年,累了。
“但我可以……爲了你,再站一會兒。”明光對森守說,“你一直……陪我說話。雖然我聽不清。”
森守的樹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案子最終解決方案:明光以“初生靈智文物”的名義被特許保留原位,但加裝了現代LED光源內膽(她表示“亮一點挺好,看得清”),而森守……開始了漫長的“教路燈如何享受站着”的課程。
回訪時,森守給了五星好評:“雖然她還不懂愛情,但昨天她說‘你今天的葉子顏色好看’!附言:樹種尾款已付,謝謝!”
而明光的評價是:“……還行。就是樹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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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那邊,數字孟婆湯2.0研制成功。我們在湯裏加入了“無限刷咒術”、“彈幕護眼濾鏡”和“十五秒記憶重置循環”。首批試用魂魄反饋良好,紛紛表示“刷着刷着就忘了要投訴什麼”,甚至有的要求“再來一碗,剛才那個鬼畜視頻沒看完”。
孟婆的KPI回升到99.8%,閻龍顏大悅,給了她年度優秀員工獎——獎品是“畜生道十遊免排隊券”,孟婆轉手賣給了黃牛。
尾款到賬,地府冥幣匯率不錯。
辦公室的牆洞終於補好了,還裝了隔音法陣——因爲新案子來了。
這次是妖都水務局打來的:“莫老板嗎?我們這兒有個河神,因爲水質污染抑鬱了,整天讓河水倒流抗議。能解決嗎?”
我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空,又看了看賬戶餘額。
“能。”我說,“但涉及‘神明情緒管理’,收費上浮30%……”
小紙人已經調出《水神心理學》和《抗污染心靈雞湯話術集》了。
牆補好了,但生意如流水,永遠有新的缺口要填。
我泡了杯茶,準備迎接下一個缺德——但這次或許帶點環保意義——的委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