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招待所硬板床上將就了一晚,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知青們就被喊醒。縣城知青辦找來了一輛“突突”冒黑煙的拖拉機,載着他們和行李,駛離了縣城。
拖拉機在顛簸的土路上搖晃,視野所及,房屋越來越稀疏,田野愈發遼闊。到了所謂的“鎮上”,比縣城更顯偏僻,唯一的供銷社門臉小小的,土牆斑駁。就這麼一段路,拖拉機也跑了小半天,距離之遠,讓這群城裏來的青年對“地廣人稀”有了初步概念。
中午時分,拖拉機在鎮公社大院停下。院子裏,幾個穿着舊棉襖、皮膚黝黑的漢子正蹲在牆抽煙,個個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這就是來接知青的各大隊隊長了。
“又送來一群祖宗……”
“半大娃娃,能啥活?掙不夠自己的口糧,還得咱隊裏貼補。”
“可不是,去年分來那幾個,天天喊苦喊累,還盡惹事,把村裏年輕娃的心都帶野了!”
他們小聲抱怨着,顯然對接收知青這事充滿了抵觸。
縣知青辦的人把交接單子一遞:“人齊了,按名單分給你們各個大隊,趕緊領走吧!”
話音剛落,剛才還蹲着的隊長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眼睛像探照燈似的在知青們身上掃過,目標明確——搶男知青!男勞力能活,是實實在在的工分!
“我們要這個!”
“那個高個子的男娃給我們!”
場面一時有些混亂。
“都住手!像什麼樣子!”一聲洪亮的呵斥從公社辦公室門口傳來。鎮上書記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張名單,臉色嚴肅,“搶什麼搶!按規矩來!按去年各個大隊上交的公糧數量排,交得多的先挑!第一個,青山大隊!”
隊長們這才悻悻地退開。名單一個個念下去,男知青迅速被瓜分。輪到最後一個“白山屯”時,剩下的就是林曉陽、林曉月、陳建邦,一個來自海省、個子不高但看着結實的男生羅永旺,一個來自川省、長着娃娃臉仿佛未成年的女生王桂芳,以及……一臉不情願的白青青。
白山屯的大隊長周大山走上前,他約莫五十多歲,身材高大,背脊挺直,臉上刻着風霜的痕跡,眼神銳利。他掃了一眼分給自己大隊的六個人,眉頭緊緊鎖成了“川”字。
“書記!你這叫什麼事?”周大山聲音洪亮,帶着不滿,“男娃都讓他們搶光了,給我留這麼多女娃?這個——”他手指直接點向一臉傲氣的白青青,“這個我可不要!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我們白山屯廟小,容不下這尊大佛!”
書記皺着眉:“周大山!你們大隊年年交公糧墊底,多分幾個人給你,好多個人活,年底好多交糧食!”
周大山脖子一梗:“要我留下她也行,那你把其他幾個都給我帶走,全換成能活的男娃!這幾個女娃和這男娃(指陳建邦)細皮嫩肉的,能扛鋤頭還是能掄鎬?要是非把這白青青塞給我,你看我敢不敢當天就給你送回來!我周大山說到做到!”
書記旁邊的工作人員趕緊湊到他耳邊低語:“書記,這周大山是老抗戰英雄,當年負過重傷,是有軍功章的!勝利後組織安排工作他都沒要,硬是回了這窮山溝……上面都掛名的,咱得罪不起……”
書記臉色變了幾變,最終無奈地揮揮手:“行了行了!把白青青調到青山大隊!周大山,這下你滿意了吧?”
白青青氣得直跺腳,狠狠瞪了周大山一眼:“死老頭!誰稀罕去你們那破地方!年年倒數,窮酸樣!”說完,扭身走向了青山大隊的隊伍。
周大山這才舒展開眉頭,樂了,轉身對着林曉陽他們五個(王桂芳、羅永旺、陳建邦)一揮手:“行了,娃娃們,跟我走!把行李放牛車上。”他指了指旁邊一棵老楊樹下拴着的一架老舊牛車。
“我在旁邊等你們一個鍾頭。有啥要買的,趕緊去供銷社置辦齊嘍!我們白山屯離鎮子最遠,平時就一趟牛車來回,得走半天呢!下次再來,不知啥時候了。”
幾人一聽,不敢耽擱,連忙沖向那小小的供銷社。林曉陽和林曉月有了孫母的提醒,目標明確。她們買了些硬水果糖準備必要時聯絡感情,買了必需的月事帶、珍貴的紅糖,最後,林曉陽咬咬牙,用大哥給的錢買了一盒“大前門”香煙,小心地收好。這可不是給她們自己抽的。
一個小時後,幾人帶着采購的物資返回。周大山看了看,沒多說什麼,只道:“出發!牛車可以坐兩個人,大家輪換着坐。路遠,咱們得抓緊時間,天黑前必須趕到!這路上不太平,有狼,有野豬,晚上撞上可就麻煩了。到了村裏也一樣,晚上盡量少出門,上山只能在近山腳砍柴,絕對不能進深山!”
幾個知青初次聽聞這些,心裏都是一緊。
開始時,大家都覺得還能堅持,紛紛表示可以先走走,累了再坐車。周大山見這幾個娃娃不像之前那些嬌氣,反而有眼力見,知道體恤牲口(在他眼裏,這頭老黃牛可比這些城裏娃娃金貴多了),心裏十分受用,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幾分。
一路上,幾人邊走邊輪流坐車,也趁機向周大山了解村裏情況。
“周隊長,咱們村主要種啥呀?”
“苞米(玉米)、大豆、小麥,還有點土豆子。”
“工分怎麼算?”
“壯勞力一天十個工分,你們剛來,算六分,看表現再加……”
通過交談,他們了解到白山屯確實窮,土地不算肥沃,位置又偏,但周大山話語間對家鄉的熱愛和帶着大家過好子的決心卻很明顯。姐妹倆和那個川省來的娃娃臉女生王桂芳體力稍弱,輪流坐車;陳建邦和海省來的羅永旺則堅持步行,咬牙硬撐。
周大山看着這幾個年輕人,雖然疲憊,卻互相謙讓,沒有人抱怨,心裏越發覺得自己的決定正確。他們白山屯,要的就是這種踏實、安分的娃,而不是那種只會攪和事端的“攪屎棍”。
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絢麗的橘紅時,疲憊不堪的一行人,終於看到了前方山坳裏嫋嫋升起的炊煙,和一片低矮的土坯房。
“瞧見沒?那就是咱們白山屯了!”周大山用鞭梢一指,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加把勁,馬上就到了!”
望着那片即將容納他們未來生活的村莊,林曉陽緊緊握住妹妹的手,雖然身體疲憊到了極點,但心中卻涌動着一股奇異的暖流。這裏,或許就是她們能夠依靠自己的雙手,真正扎、成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