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皇宮大內,養心殿。
鎏金蟠龍燭台上的牛油大燭燃燒着,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與壓抑。弘德帝蕭景琰並未身着龍袍,只穿了一襲玄色常服,負手立於巨大的大胤疆域圖前,背影在燭光下拉得悠長,帶着一種孤家寡人的寂寥與威嚴。
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扳指,目光卻並未落在疆域圖上,而是仿佛穿透了殿牆,望向了西山方向,更望向了那座此刻想必已傳得沸沸揚揚的三皇子府。
腳步聲輕響,一名身着暗紫色宦官服飾、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的老者,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內,躬身行禮。他是內侍監掌印大太監,高無庸,執掌着直屬於皇帝、令人聞風喪膽的“內衛”,是弘德帝真正的心腹耳目。
“查清楚了?”弘德帝沒有回頭,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回陛下,”高無庸的聲音尖細而平穩,“三殿下府中之事,與傳聞大致無二。七殿下確是以一顆尋常葡萄,令那西域獅狻凶性盡斂,安然趴伏。在場數十雙眼睛親眼所見,做不得假。”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燭火偶爾噼啪作響。
“葡萄……”弘德帝咀嚼着這兩個字,語氣中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玩味,“朕這個七兒子,倒是越來越讓朕……意外了。”
他緩緩轉過身,燭光映照着他那張不怒自威的臉,眼角細密的皺紋裏刻滿了帝王心術與歲月滄桑。“你怎麼看?”
高無庸頭垂得更低,謹慎地答道:“老奴愚見,此事透着蹊蹺。那獅狻乃西域異種,凶悍異常,非先天高手難以力敵。七殿下身無修爲,此舉……非人力所能及。或如某些人所言,涉及……左道之術。”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也可能是七殿下福緣深厚,恰合了某種冥冥之中的契機,亦未可知。”
他沒有妄下論斷,將兩種可能都擺了出來。
“左道?契機?”弘德帝走到龍書案前,拿起一份關於西山秋狩的密報,上面詳細記錄了蕭煜遇刺以及獻瑞大典上指證蕭烈麾下巡防區域與“幽魂草”產地巧合之事。“遇刺時能險死還生,還能反殺一名訓練有素的死士;獻瑞時能借力打力,將老三逼得狼狽不堪;如今更是在衆目睽睽之下,以一顆葡萄懾服凶獸……這一樁樁,一件件,若都是巧合與福緣,那朕這七兒子的福緣,未免也太深厚了些。”
他的語氣依舊平淡,但高無庸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冰冷的寒意。
“陛下的意思是……”
“朕沒什麼意思。”弘德帝放下密報,目光深邃,“他只是讓朕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同樣體弱,卻智計近妖,差點攪動得這天下不得安寧的人。”
高無庸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顫,他知道陛下指的是誰——前朝那位驚才絕豔,卻因身體羸弱早夭,留下無數謎團與傳言的末代太子。據說,那位太子便精通一些匪夷所思的秘術。
“陛下,七殿下畢竟是龍子鳳孫,血脈純正……”高無庸小心翼翼地說道。
“正因爲他身上流着朕的血,朕才更不能容忍任何超出掌控的存在。”弘德帝打斷了他,眼神銳利如刀,“無論是真正的智慧,還是……別的什麼。”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玉京的萬家燈火在遠處閃爍,如同星辰,卻也掩藏着無數的暗流與秘密。
“老七的生母,瑾妃……她的家族,查得如何了?”弘德帝忽然問道。
高無庸回道:“回陛下,瑾妃娘娘出身江南蘇氏,乃書香門第,祖上最高只出過四品知府,家世清白,並無特殊之處。其父母早亡,族中近親亦多已沒落,並無異常。”
“沒有異常……”弘德帝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窗櫺,“那他那身本事,是從何而來?無師自通?”
他沉默片刻,忽然下令:“傳旨,明日召七皇子蕭煜,入養心殿見駕。”
“老奴遵旨。”高無庸躬身領命。
“另外,”弘德帝補充道,“加強對聽雨軒的監視。朕要知道,朕這個兒子,平日裏除了讀書,到底還在做些什麼。還有,查一查,他與國子監沈墨言,近日可有接觸。”
“是。”
高無庸悄然退下,殿內重新恢復了寂靜。
弘德帝獨自立於殿中,燭光將他身影拉得忽明忽暗。他攤開手掌,那枚羊脂白玉扳指在掌心散發着溫潤的光澤。帝王之心,深似海。對於這個突然展現出非凡之處的兒子,他既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但更多的,是猜忌、警惕,以及……一絲隱晦的忌憚。
在這皇權至上的盛世,任何不受控制的力量,都是潛在的威脅。
……
玲瓏閣,密室。
“皇家武閣?”顧北辰眉頭緊鎖,看着面前一臉高深莫測的謝弄玉,“那是皇室禁地,我如何進得去?”
他一個被官府通緝的“北境細作”,想去皇家武閣,無異於癡人說夢。
謝弄玉搖着扇子,嘿嘿一笑:“正常途徑,你自然是進不去。但別忘了,皇家武閣並非只有皇室子弟才能踏入。朝廷偶爾也會招募一些身懷絕技、背景清白的民間高手,作爲客卿教習,指導皇室子弟修煉,或者負責整理、修復一些外圍的功法典籍。”
他湊近一些,壓低聲音:“恰好,近期就有一個這樣的機會。武閣需要招募一名精通古文字、尤其是前朝殄文和部分罕見妖族文字的譯經人,負責整理武閣底層收藏的一些古老殘卷。報酬豐厚,而且……擁有在武閣外圍區域有限活動的權限。”
“譯經人?”顧北辰目光一閃,“你讓我去應聘這個?”
“沒錯。”謝弄玉點頭,“你來自北境,北境龍城歷史悠久,與西域、乃至更遙遠的妖族地域都有接觸,見識廣博。更重要的是……”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顧北辰:“你體內那醒覺的龍魂,對於蘊含龍氣、或者與龍族相關的古老文字、器物,有着常人難以企及的感應能力。這,才是你最大的優勢,也是你能通過考核的關鍵。”
顧北辰沉默。他確實能感覺到,當自己靠近那兩塊龍紋鐵牌時,體內龍魂會有微弱的共鳴。若武閣中真有與龍門鑰、或者前朝龍庭相關的古老卷宗,他或許真能有所發現。
“我需要一個身份。”顧北辰道。他現在的身份是見不得光的。
“這個簡單。”謝弄玉成竹在胸,“我會爲你安排一個來自北境邊陲、家學淵源、癡迷古文字研究的破落書生身份,名叫‘陳北’。背景幹淨,經得起查驗。至於官府那邊的麻煩,我會在你考核之前徹底解決,保證你‘清清白白’地去應聘。”
“考核內容是什麼?何時開始?”
“三日後,在皇家武閣外的‘演文館’進行初試。考核內容主要是辨識一些提供的古老文字樣本,以及現場翻譯一小段指定的殘卷。對你而言,應該不難。”謝弄玉笑道,“只要通過初試,便能獲得進入武閣外圍的資格。至於能否接觸到核心機密,就看你的本事和……運氣了。”
顧北辰沉吟片刻。這確實是一個混入皇家禁地、尋找線索的絕佳機會,雖然風險依然巨大,但值得一試。
“好,我去。”
“爽快!”謝弄玉撫掌,“這三日,你便安心住在我這玲瓏閣,我會讓人將一些常見的古文字資料,以及可能出現的考核樣本給你送來,你熟悉一下,以免露出破綻。至於修煉……”他看了一眼顧北辰,“你體內龍魂剛剛醒覺,力量暴漲卻難以精細掌控,這三日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沉澱一下。我這密室,還算安全。”
顧北辰點了點頭。他確實需要時間熟悉和掌控這突如其來的力量。
“不過,顧兄弟,有句話我得說在前頭。”謝弄玉神色一正,“皇家武閣水深無比,裏面藏龍臥虎,高手如雲,規矩森嚴。你進去之後,萬事需謹慎,不可輕易動用龍魂之力,更不可暴露龍門鑰的存在。否則,引來的殺身之禍,連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我明白。”顧北辰聲音低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力量的珍貴與危險。
當夜,顧北辰便在玲瓏閣密室中住下。謝弄玉果然派人送來了大量關於古文字,尤其是前朝殄文和部分妖族文字的典籍和樣本。顧北辰發現,當他集中精神凝視那些扭曲古老的字符時,體內的龍魂之力竟真的會產生極其微弱的波動,仿佛能隱隱感知到字符中蘊含的某些古老意蘊,這讓他學習辨認的速度遠超常人。
而在修煉間隙,他撫摸着懷中那兩塊冰冷的龍紋鐵牌,感受着其中傳來的、與自身龍魂同源卻又不同的蒼茫氣息,心中對那神秘的“龍門”以及自己的身世,愈發渴望。
與此同時,遠在皇宮聽雨軒的蕭煜,也接到了明日養心殿見駕的口諭。
福伯憂心忡忡,而蕭煜卻只是平靜地接旨,謝恩。
該來的,總會來。
他知道,明日面聖,才是對他真正的考驗。父皇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絕不會輕易相信“葡萄馴獸”的巧合。
他必須更加小心地隱藏《太虛龍章》的秘密,同時,也要在父皇面前,展現出足夠的價值,卻又不能是……令人忌憚的價值。
這其間的分寸,需要極致的智慧去把握。
夜色籠罩下的玉京,兩條本不相交的命運軌跡,正圍繞着那座象征着權力與力量核心的皇家武閣,悄然地、不可避免地開始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