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秦嶺秘道,時間在生死邊緣扭曲、拉長、最終斷裂。
何晨光最後的意識,如同被投入驚濤駭浪的一葉扁舟,在知識與記憶的狂暴漩渦中徹底粉碎。那枚刻着“眼”形圖案的竹簡,仿佛一個惡毒的坐標,不僅釋放了物理上的劇毒,更撬動了某種非現實的法則,將他的靈魂從瀕死的軀殼中硬生生剝離,拋向一片光怪陸離、無法理解的混沌。
沒有時間的概念,沒有空間的參照。只有無數破碎的畫面和信息流像流星般呼嘯而過——三維沙盤上閃爍的伏擊點標記、武器官因羞愧而漲紅的臉、“山貓”最後緊握竹簡照片的染血手指、王教授癡迷凝視竹簡的眼神、燧發槍的構造圖、高爐煉鐵的火焰、《秦律》竹簡上密密麻麻的篆文、嬴政威嚴而又略帶猜疑的面孔……這些屬於現代兵王何晨光和未來獄卒“江辰”的、本不該交匯的記憶碎片,被強行擠壓、融合在一起。
一種被撕裂、又被強行縫合的極致痛苦,超越了物理層面,作用於靈魂深處。他感覺自己在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在墜落,卻觸不到任何實體。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永恒。那股狂暴的撕扯力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冰冷的、帶着濃鬱腐敗氣息的……實感。
---
大秦,鹹陽,永巷地底,某間獄室。
時間,仿佛停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刻度。
冰冷,刺骨的冰冷,首先喚醒了模糊的感知。不是秘道中那種帶着硝煙和血腥氣的陰冷,而是一種更爲原始的、混合着泥土、黴變和某種排泄物發酵後的、黏稠的溼冷。
何晨光——或者說,此刻占據着這具名爲“江辰”的年輕軀殼的靈魂——猛地吸了一口氣,隨即被那濃烈到實質般的惡臭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肺部火辣辣地疼,喉嚨裏滿是鐵鏽和污物的味道。
他艱難地睜開眼,視線花了片刻才適應眼前的昏暗。沒有電燈,沒有屏幕,只有牆壁凹槽裏一盞搖曳的、散發着動物油脂腥臊味的油燈,投下昏黃不定、將周遭一切扭曲成幢幢鬼影的光暈。
他躺在一堆潮溼、板結、散發着難以形容惡臭的稻草上。身下傳來的冰冷和堅硬,明確告訴他這裏沒有任何現代意義上的床鋪。目光所及,是低矮的、不斷滲着水珠、長滿深色黴斑的岩石穹頂。空氣潮溼得能擰出水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冰冷的黏液。
‘這是……哪裏?’ 一個茫然的問題在他混亂的腦海中浮現。
緊接着,另一個意識殘存的、帶着絕望和恐懼的記憶碎片涌了上來:昏暗的牢房、獄卒的鞭打、冰冷的鐐銬、以及……“死囚”的判決。
‘死囚?!’ 何晨光(暫沿用此名以便區分)的心髒猛地一縮。他試圖活動身體,卻感到渾身無處不在酸痛,尤其是肋骨處,傳來一陣陣悶痛,仿佛不久前剛被人狠狠踹過。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身體。入手是粗糙、潮溼、打着補丁的麻布衣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他迅速摸索全身——沒有作戰服,沒有戰術背心,沒有手槍,沒有匕首,沒有急救包,沒有通訊器……甚至連一枚硬幣、一張紙片都沒有。
‘純魂穿?!’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連把軍刺都不給?開局就是死囚?這他媽比臥底金三角最危險的任務還離譜!至少那時候我還有一把藏在內褲裏的陶瓷刀和一顆氰化物膠囊!現在……我有什麼?’
他下意識地去搜尋自己最可靠的武器——大腦。瞬間,龐雜到令人眩暈的知識洪流再次涌動起來:特種作戰條例、單兵裝備參數、高爐煉鋼流程圖、燧發槍擊發機構分解圖、《商君書》節選、秦代官制名稱……它們如此真實,如此清晰,仿佛就刻在他的靈魂裏。
‘只有一腦子……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的知識……’ 他幾乎要崩潰了。五十年的生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的兵王,執掌最尖端部隊的部長,最終竟落得如此荒誕淒涼的境地?
就在這時——
獄室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極其雜亂、毫無章法的奔跑腳步聲,伴隨着驚恐到變調的尖叫,撕裂了地底死一般的寂靜:
“不好啦——!陛下……陛下在蘭池宮遇刺了——!快!快傳太醫令!封鎖宮門——!”
這呼喊聲如同驚雷,在幽深的牢獄甬道中反復碰撞、回蕩,帶着一種天塌地陷般的恐慌。
“陛下遇刺?”何晨光腦中“嗡”的一聲。作爲對秦史有着深入了解(無論是原本的業餘研究,還是融合記憶後更清晰的認知)的人,他太明白這四個字在秦帝國意味着什麼!嬴政若死,整個帝國瞬間就會陷入巨大的權力真空和血腥清洗!而他這個身陷囹圄的“死囚”,恐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求生的本能,以及刻在骨子裏的、對突發危機的應對機制,讓他瞬間忘記了處境的不適和內心的崩潰。他必須搞清楚狀況!必須抓住任何可能存在的生機!
他猛地用手撐地,試圖從這惡臭的稻草堆裏坐起身來。然而,這具新的身體顯然虛弱不堪,加上傷勢和長期的營養不良,動作顯得遲緩而笨拙。
也就在他上半身剛剛抬起,視線越過牢房粗糙的木柵欄,望向外面火光晃動、人影憧憧的甬道時——
“嘭!”
一只穿着髒污皮靴的大腳,帶着十足的力道,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肩窩上!
“呃!”何晨光猝不及防,被這一腳直接踹得向後翻滾,重新跌回那肮髒冰冷的稻草堆裏,肩胛骨撞在背後的石牆上,發出一聲悶響,眼前金星亂冒。
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穿着秦代低級獄卒服飾的漢子,站在牢門外,一手按着腰間的短棍,一手提着昏暗的燈籠,正惡狠狠地瞪着他,唾沫橫飛地罵道:
“狗殺才!江辰!你這等明日就要押赴刑場腰斬的死囚,也敢聒噪亂動?驚擾了上官,爺爺我現在就給你鬆鬆筋骨!”
劇烈的疼痛和極致的屈辱感讓何晨光血氣上涌。他何曾受過這等對待?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他用盡力氣,撐起身體,朝着那獄卒脫口而出,用的是他半生戎馬中最習慣、最標準的匯報語氣:
“報告! 我要見你們負責人!外面到底什麼情況?!”
話音落下,牢內外出現了刹那的死寂。
那粗壯獄卒臉上的凶狠表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茫然和困惑。他掏了掏耳朵,燈籠往前湊了湊,眯着眼仔細打量着何晨光,仿佛在看什麼稀世怪物。
“‘報……告’?”獄卒歪着頭,模仿着這個古怪的音節,滿臉的匪夷所思。“‘報’啥?‘告’啥?還有……‘負澤人’?那是啥玩意兒?管倉庫的?”
他上下打量着何晨光,臉上的疑惑漸漸變成了一種看傻子般的鄙夷:“你這囚徒,莫不是嚇瘋了?還是本來就是楚地來的瘋子,盡說些鳥語!”
何晨光:“……”
他猛地抬手,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完了!’ 一股涼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報告’!‘負責人’!我他媽……忘了這是兩千多年前的秦朝!這波口誤,簡直是自爆卡車!’
他看着獄卒那看傻子一樣的眼神,內心瞬間被巨大的荒謬感和危機感填滿。‘純魂穿就算了,開局死囚我也認了,現在還要被當成胡言亂語的瘋子?這還怎麼玩?連最基本的溝通都成問題!’
他強行壓下內心的翻江倒海,深吸了一口那污濁的空氣,努力擠出一個盡可能符合“古代瘋子”身份的表情,試圖補救:“咳……那個……我是說……獄掾……對,我要見獄掾大人!外面……可是出了大事?”
他刻意放慢了語速,模仿着記憶中這具身體原主那略帶地方口音的、有些怯懦的說話方式。
那獄卒將信將疑地又看了他幾眼,似乎覺得這死囚雖然還是瘋瘋癲癲,但好歹說了句能聽懂的人話。他哼了一聲,不耐煩地揮揮手:
“呸!就你這死囚,也配見獄掾大人?老實待着!明日到了刑場,自然有‘負責人’(他別扭地重復了這個詞)送你上路!再敢多事,打斷你的腿!”
說完,獄卒罵罵咧咧地提着燈籠走開了,腳步聲在甬道中漸漸遠去,只留下牢房裏愈發濃鬱的黑暗和絕望。
何晨光——此刻,他必須開始適應“江辰”這個身份了——無力地靠在冰冷潮溼的牆壁上,肩窩和後背的疼痛陣陣傳來。
他再次確認般地摸索全身,依舊一無所獲。只有身上這套散發着酸臭味的囚服。
‘完了,徹底完了。裝備爲零,身份是死囚,語言習慣差點暴露,還他媽明天就要被腰斬……’ 江辰(此後改用此名)閉上眼睛,感受着身下稻草的潮溼和冰冷,鼻腔裏充斥着永恒的腐敗氣息。
根據《睡虎地秦簡·獄令》,獄舍需保持幹燥,違者官吏要罰“二甲”。顯然,這條律法在此地形同虛設。這潮溼惡臭的環境,本身就是秦代底層獄政漏洞的縮影。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着他。
然而,就在這無邊的黑暗和絕望之中,那融入靈魂的龐大知識庫,卻像是一座沉默的冰山,在意識的深海下散發着冰冷的微光。那些軍事技能、權謀思維、技術原理、歷史細節……它們現在看起來如此無用,如此不合時宜。
可是,這真的是絕境嗎?
外面因爲皇帝遇刺而引發的混亂,是危機,難道不也可能是一線……生機?
江辰猛地睜開眼,黑暗中,那雙原本屬於何晨光的、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悄然閃過一抹冰冷的光澤。
---
同一時間,平行時空,抑或是古老過往的另一處。
秘道之中,“何晨光”的軀體已徹底冰冷。幸存的“夜鷹”和小李,以及後續趕到的支援部隊,面對那枚重新歸於平靜、卻奪走了部長生命的詭異竹簡,陷入了巨大的悲痛與謎團之中。
那枚竹簡,被更加嚴密地封存起來,它的秘密,連同何晨光最後的念頭——“想把戰術教給更多人”——一同被帶回了基地,成爲了一個絕密的、懸而未決的檔案。
而在大秦鹹陽的牢獄深處,一個必死的囚徒,正開始用一雙屬於現代兵王的眼睛,重新審視這個陌生而危險的世界。知識的火種,已在絕境中悄然埋下,只待一個燃燒的契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