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國一行十一人,沒有走回頭路。
他們像一群真正的山鬼,在得手之後,立刻鑽進了另一片更爲險峻的原始森林。他們不走山路,只攀懸崖,不渡明河,只涉暗溪。每個人都嚴格執行着李衛國定下的規矩:沉默,快速,不留痕跡。
直到第二天凌晨,在翻越了三座大山,確認徹底甩掉了任何可能存在的追蹤後,李衛國才在一個隱蔽的瀑布後面,下達了休息的命令。
“原地休整兩個時辰。”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絲疲憊。
隊員們如釋重負,一個個靠着潮溼的岩壁滑坐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再動。這一天一夜的急行軍,比當初跟鬼子打一場硬仗還要累。
小馬猴子擰開水壺,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然後湊到李衛國身邊,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和崇拜。
“班長,咱們……咱們真幹成了!就把那狗日的大官,‘砰’一下,就給報銷了!你是沒瞅見,那些二鬼子跟小鬼子,當時都嚇傻了!”
另一個戰士也跟着嘿嘿直笑:“可不是嘛!等咱們回去,隊長跟政委,還不得把咱們誇上天去!”
“都給我閉嘴。”李衛國冰冷的聲音,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所有人的興奮,“戰鬥,從我們撤退的那一刻才真正開始。在回到營地之前,我們隨時都可能暴露。誰要是再多說一句廢話,就自己留在山裏,別回去了。”
山洞裏立刻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瀑布譁譁的水聲。
隊員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再出聲。他們能感覺到,班長殺了那個大仇人之後,不但沒有半點高興,身上的寒氣,反而比以前更重了。
李衛國沒有理會他們。他靠在岩壁上,閉上了眼睛。
他成功了。
他親手,用父親的槍,射穿了仇人的心髒。
可爲什麼,心裏卻空蕩蕩的,像是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塊。那團支撐着他活下來的仇恨火焰,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似乎也跟着那顆子彈,一起射了出去,再也找不回來了。
剩下的,只有無邊的疲憊和迷惘。
兩天後,當他們悄無聲息地回到黑瞎子溝營地時,王虎和趙振正焦急地在村口來回踱步。
看到李衛國帶着十名隊員,一個不少地出現在視野裏,王虎那顆懸着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李衛غو的肩膀,上下打量着。
“好小子!你們可算回來了!怎麼樣?人沒事吧?快跟老哥說說,得手了沒?”
李衛國看着他,點了點頭,從嘴裏吐出兩個字:“死了。”
“死了?!”王虎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哈哈哈哈!好!好樣的!兄弟,你真是咱們的福將!走走走,老子已經讓夥房把最好的野豬肉給你們燉上了!今天,不醉不歸!”
王虎激動得語無倫次,拉着李衛國就要往裏走。神槍手班的戰士們,也終於露出了笑容,開始七嘴八舌地跟圍上來的其他戰士,吹噓起那如同神來之筆的伏擊。
整個營地,因爲這個天大的好消息,瞬間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只有趙振,注意到了李衛國的異常。他很安靜,安靜得可怕,那雙本該充滿復仇快感的眼睛裏,此刻卻是一片死寂,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慶祝的篝火晚會上,李衛國成了當之無愧的英雄。
戰士們把他圍在中間,一碗接一碗地敬酒,嘴裏喊着“李班長威武”、“槍神”之類的稱號。
李衛國沒有拒絕,別人敬一碗,他就喝一碗。酒很烈,但他始終沒有醉,臉上的表情,也始終沒有變過。他就那麼靜靜地坐着,看着眼前歡呼的人群,仿佛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
晚會進行到一半,他默默地起身,離開了熱鬧的人群,獨自一人走到了營地邊緣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
他拿出那杆漢陽造,用一塊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趙振在他身邊坐下。
“報了仇,心裏……還是不痛快?”趙振的聲音很溫和。
李衛國擦拭槍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能理解。”趙振看着遠處跳動的篝<strong>火</strong>,“幾個月前,你還是一個只想爲家人報仇的獵人。仇恨,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動力。現在,仇人死了,你突然覺得,好像沒事可做了,對嗎?”
李衛國緩緩地抬起頭,看着趙振,眼神裏第一次露出了迷茫。
“我……不知道。”他低聲說,“我以爲,殺了他,我會很高興。可是……我沒有。我只是覺得……很累。”
“因爲殺一個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趙振的目光深邃而明亮,“衛國,你殺了伊藤博文,爲你爹娘報了仇。但是你想過沒有,這個國家,有千千萬萬個像你爹娘一樣被鬼子害死的人。他們的仇,誰來報?”
李衛國沉默了。
“一個伊藤博文倒下了,鬼子很快就會派來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比他更凶殘,更狡猾的敵人。”趙振繼續說道,“你心裏的仇恨,是一團火。它能支撐你,燒死敵人,但總有燒完的一天。到時候,這團火,可能就會反過來,燒死你自己。”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無比鄭重:“衛國,你要做的,不是讓這團火熄滅,而是要把它變成一盞燈。一盞能照亮更多人要走的路的燈。”
“燈?”李衛國不解地看着他。
“對,燈。”趙振點了點頭,“你以前打獵,是爲了自己家能吃飽飯。後來你報仇,是爲了你慘死的親人。這都是爲了‘小家’。但是現在,你看我們營地裏的這些人,看山外面那些還在受鬼子欺負的老百姓,他們和我們,是一個‘大家’。”
“我們抗聯打鬼子,不是爲了某一個人的仇恨,而是爲了這個‘大家’,爲了讓全中國的百姓,都不再被鬼子欺負,都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這,才是我們真正要報的‘大仇’。”
李衛國靜靜地聽着,手裏的漢陽造,被他握得咯吱作響。
“你的槍法,是爹娘教的,是山林給的。現在,你可以用它,來保護更多像你爹娘一樣的普通人。”趙振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心裏的那點仇恨放下吧,把它裝進你的槍裏。以後,你的每一顆子彈,都不僅僅是爲了李家村,更是爲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警戒的戰士,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政委!隊長!城裏的交通員,送緊急情報來了!”
趙振和聞聲趕來的王虎臉色一變,立刻趕到了指揮部的窩棚。
李衛國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交通員是一個裝扮成貨郎的中年人,他滿頭大汗,一臉的驚惶。
“政委,出大事了!”他喝了一口水,急促地說,“伊藤博文被打死的消息,把整個縣城都給炸翻了!鬼子全城戒嚴,到處抓人,已經有好幾個咱們的同志被抓了!”
“什麼?!”王虎怒道。
“這還不是最糟的。”交通員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鬼子從省城調來了一個新的指揮官,叫佐佐木真郎,是個大佐!聽說這個人心狠手辣,外號‘屠夫’!他放言,要在一個月內,踏平長白山,把我們抗聯斬草除根!”
“他怎麼踏平?”王"虎不屑地問,“就憑縣城那幾百號人?”
“他……他調集了周圍好幾個縣城的兵力,還帶來了一個炮兵中隊!”交通員的聲音都在發抖,“而且,他下令,馬家坡的炮樓,要加急修建。並且……並且把從附近村子抓來的一百多個老百姓,都押到了工地上!說……說如果我們敢去騷擾,他們就先殺光那些老百姓!”
“混賬!畜生!”王虎氣得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趙振的臉色,也變得鐵青。
“他們這是在逼我們。”他緩緩地說,“用老百姓的命,來逼我們跟他們決戰。”
窩棚裏,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一場前所未有的殘酷風暴,即將來臨。
李衛國一直站在門口,靜靜地聽着。當他聽到“屠夫”、“殺光老百姓”這些字眼時,他那雙原本死寂的眼睛裏,慢慢地,重新燃起了一點火星。
那不再是單純的仇恨之火。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也更明亮的東西。
他轉身走出窩棚,看着天邊那輪冰冷的月亮,緩緩舉起了手裏的漢陽造。
他對着月亮,輕聲說了一句:
“爹,娘。我知道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