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是會傳染的。
一夜之間,馬家坡營地裏的氣氛就變了。日本兵和僞軍們看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覺得裏面藏着一支黑洞洞的槍口。
佐佐木真郎的帳篷,成了整個營地最安全,也是最危險的地方。安全,是因爲帳篷周圍三百六十度,布滿了明哨暗哨,還有四挺重機槍對着外面。危險,是因爲所有人都知道,那個神出鬼沒的“山鬼”,下一個目標,一定還是這裏。
帳篷裏,山田少尉正膽戰心驚地匯報着最新的情況。
“大佐閣下,士兵們的士氣……非常低落。昨晚,有三個僞軍士兵試圖逃跑,被當場擊斃了。就連皇軍內部,也……也出現了一些不安的言論。”
佐佐木坐在椅子上,閉着眼睛,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他的身上,還穿着昨天那件濺滿血跡的軍服。
“工程的進度呢?”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
“已經……完全停滯了。”山田的聲音越來越小,“勞工們在僞軍的看押下,也只是磨洋工。僞軍們自己也怕得要死,根本不敢離開掩體太遠去監工。昨天派出去修理探照燈的兩個電工,到現在還沒回來。”
“還沒回來?”佐佐木猛地睜開了眼睛,眼中布滿了血絲,“是失蹤了,還是死了?”
“報告閣下,是……是失蹤了。我們派人去找過,只在路邊發現了他們的工具箱,人不見了,也沒有任何血跡。”
“呵……”佐佐木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裏充滿了冰冷的殺意,“他們是在向我示威。他們是在告訴我,他們想殺誰,就殺誰,想讓誰消失,誰就得消失。”
“大佐閣下,我們……我們是不是該向旅團長閣下請求戰術指導?或者,請求增援?”山田試探着問。
“請求增援?爲了對付幾個藏在山裏的老鼠?”佐佐木站起身,一巴掌狠狠地扇在山田的臉上,“八嘎!大日本皇軍的臉,都被你丟盡了!滾出去!”
“哈伊!”山田捂着臉,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帳篷裏只剩下佐佐木一個人。他走到電台前,拿起話筒,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接通了關東軍司令部的加密線路。
“我是佐佐木真郎。”他的聲音恢復了冷靜,甚至帶着一絲謙卑,“我需要一個人的幫助。”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佐佐木君,你的‘清鄉’計劃,似乎遇到了麻煩。”
“哈伊。我遇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對手。”佐佐木沒有辯解,“他不是軍人,他是一個獵人。一個非常、非常高明的獵人。對付他,我需要另一個獵人。”
“哦?你說的是……”
“井上君。”佐佐木一字一句地說,“我需要井上健司的幫助。只有他,能在這片山林裏,找到那只最狡猾的狐狸。”
電話那頭,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很久之後,才傳來回答:“好吧。井上君明天會到你的駐地。佐佐木君,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讓我失望。”
“哈伊!”佐佐木重重地鞠了一躬。
放下電話,他的臉上,重新露出了那種殘忍而自信的微笑。
井上健司。這個名字,在關東軍中,是一個傳說。他不是軍銜最高的,也不是戰功最顯赫的。但他,是所有人都畏懼的存在。
因爲他殺人,不爲戰功,不爲帝國,只爲了享受狩獵的樂趣。他原本是北海道最著名的獵熊人,後來被軍隊特招,專門用來對付東北抗聯那些最難纏的指揮官。他能像熊一樣,在雪地裏潛伏三天三夜,只爲了一次完美的射殺。
佐佐木相信,只要井上到了,那個藏在暗處的“山鬼”,末日也就到了。
……
與此同時,在距離馬家坡三十裏外的一處隱蔽山谷裏,李衛國和他的隊員們,正在享受着難得的休整。
小馬猴子正眉飛色舞地跟其他隊員吹噓着昨晚的行動。
“你們是沒看着!班長那一槍,‘砰’!那個戴眼鏡的工程師,腦漿子都飛出來了!然後我跟二柱子,‘砰砰’兩槍,燈也滅了,機槍也啞了!鬼子當時就炸了鍋,跟一群沒頭的蒼蠅似的,哈哈哈!”
隊員們的臉上,都洋溢着興奮和崇拜。這一仗,打得太漂亮,太解氣了!
只有李衛國,獨自一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反復擦拭着他的漢陽造,眉頭微鎖。
“班長,你怎麼了?”王二柱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個烤熟的土豆,“打了這麼大的勝仗,還不高興啊?”
“高興?”李衛國搖了搖頭,接過土豆,卻沒有吃,“我們只是捅了馬蜂窩。下一次,再想鑽進去,就不可能了。”
“那怕啥?”小馬猴子湊了過來,“咱們不進去了!就在外面,接着打他龜孫的巡邏隊!”
“佐佐木不是傻子。”李衛國看着手裏的槍,“同樣的虧,他不會吃第三次。我猜,他現在已經把巡邏隊都縮回去了。他會把整個工地,變成一個鐵桶,等着我們去撞。”
“那我們怎麼辦?”所有人都圍了過來,看着他們的主心骨。
李衛國沒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一片空地上,用一根樹枝,畫出了馬家坡的簡易地圖。
“我們之前的打法,目的是殺人,是爲了震懾。”他的樹枝在代表工地的圓圈上點了點,“現在,目的要變一變了。”
“怎麼變?”
“從現在開始,我們的目標,不再是殺傷敵人,而是騷擾,是破壞,是讓他們不得安寧。”李衛國的樹枝,從地圖上劃出一條線,指向山外的方向,“佐佐木的鐵桶陣,需要補給。糧食、彈藥、藥品、修建炮樓的材料,都得從縣城裏運過來。這條路,就是他的血管。”
“班長的意思是,我們去打他的運輸隊?”王二柱眼睛一亮。
“打,但不是硬打。”李衛國搖了搖頭,“我們的人太少,火力也不夠。硬碰硬,是找死。”
他抬起頭,看着每一個隊員。
“從今天起,你們都要學會一個新的本事:打‘鬼’槍。”
“‘鬼’槍?”
“對。”李衛國的眼神,變得有些高深莫測,“就是只聽槍響,不見人死。我們要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到處埋伏。車隊過來了,朝天放一槍,然後就跑。或者,不打人,專門打他們的車軲轆,打他們馱東西的騾馬。再或者,我們打他們的水桶,打他們的飯鍋。”
“啊?”小馬猴子撓了撓頭,“班長,這有啥用啊?不打死鬼子,那多不解氣!”
“我要的,不是解氣。”李衛國的聲音很平靜,“我要讓每一個鬼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把神經繃緊。我要讓他們走路的時候,擔心腳下有陷阱;吃飯的時候,擔心鍋裏被打個洞;喝水的時候,擔心水壺突然漏水。我要讓他們晚上睡不着覺,白天直哆嗦。”
“我要用這種無處不在的騷擾,把他們的士氣,一點一點地磨光。把他們的耐心,一點一點地耗盡。直到佐佐木自己,受不了這種折磨,從他的烏龜殼裏,主動伸出頭來。”
隊員們聽得似懂非懂,但他們對李衛國,有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
“都聽班長的!”王二柱第一個表態。
“好。”李衛國點了點頭,“現在,所有人,休息。養足精神。從明天開始,我們換一個玩法。”
第二天,一支從縣城出發,前往馬家坡的補給車隊,在半路上,突然聽到山裏傳來一聲槍響。
負責押運的鬼子小隊長嚇得魂飛魄散,立刻下令全員戒備,對着山林搜索了半天,結果連個鬼影子都沒發現。
車隊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前進。沒走多遠,“砰”的一聲,拉車的一匹騾子腿上中了一槍,慘叫着倒在地上,堵住了整個路。
鬼子們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的搜索,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就這樣,原本半天就能走完的路,他們從早上一直折騰到天黑才到。每個人都累得像狗一樣,神經也繃到了極限。
接下來的幾天,類似的事情,開始在這條補給線上,頻繁上演。
有時候是車胎被打爆,有時候是運水車的木桶被打穿,有時候幹脆就是一顆子彈,擦着司機的耳朵飛過去,打在擋風玻璃上。
日僞軍們被折磨得快要瘋了。他們知道敵人就在周圍,但他們就是看不見,抓不着。那種感覺,比直接跟敵人拼刺刀,還要難受一百倍。
馬家坡的工程,因爲材料和物資的短缺,徹底陷入了停頓。佐佐木的計劃,第一次,被完全卡住了。
而就在佐佐木因爲補給線的事情焦頭爛額的時候,一架軍用運輸機,在縣城的臨時機場降落了。
一個穿着獵裝,背着一把用油布包裹着的長槍,眼神像狼一樣冰冷的男人,走下了飛機。
機場的負責人,一個叫渡邊的大尉,恭敬地跑到他面前。
“請問,是井上健司先生嗎?”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沾着血跡的狼牙,扔給了他。
“帶我去見佐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