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手術很順利。第二天上午,簡瑤守在手術室外,度秒如年。手機攥在手裏,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傅琛給的那個主任電話,像一枚定心符,但她最終沒有撥出去。直到手術室門打開,醫生宣布成功,她才脫力般靠在牆上,後背一片冰涼。
術後恢復期,傅琛的“周到”無孔不入。林秘書每天準時送來清淡精致的病號餐和適合陪護人食用的簡餐,連水果都細心搭配好。主治醫生查房時,態度格外細致,偶爾提及“傅先生很關心恢復情況”。簡瑤心知肚明,卻只能默默接受這份沉甸甸的、無法拒絕的關照。
她請了三天假,第四天,父親情況穩定,堅持讓她回去上班。“我這兒有護士,你同事也安排得這麼妥帖,別耽誤工作。”父親催促,“你們那個傅總監,人真不錯,你可得好好幹,別辜負人家。”
簡瑤看着父親氣色好轉的臉,點了點頭。傅琛確實“不錯”,好到她快喘不過氣。
回到公司,一切似乎照舊,又似乎全然不同。項目組運轉良好,陳琳代管期間沒出紕漏,博主B的合作內容持續發酵,七夕“悅己”campaign的數據曲線,在經歷一個小幅攀升後,開始展現出驚人的後勁——口碑傳播效應起來了。用戶自發分享、二創的內容激增,品牌相關搜索指數和社群活躍度節節攀升,甚至帶動了線上商城一波小規模的銷售增長。
簡瑤坐在小隔間裏,看着儀表盤上那條昂揚向上的曲線,本該感到興奮和欣慰,心頭卻壓着一塊巨石。父親的醫藥費單據還在包裏,林秘書送來的餐食保溫袋放在角落,還有抽屜裏那張從未動用但燙手山芋般的黑卡……傅琛的影子無處不在。
她強迫自己投入工作,用更繁重的事務填滿每一分鍾。傅琛恢復了每周三次的簡報,聽她匯報項目進展時,眼神銳利如常,問的問題依舊一針見血,仿佛醫院裏那個沉穩周到的“傅總監”只是她壓力過大產生的幻覺。只有每天雷打不動出現在她門口的保溫袋,提醒着她那並非夢境。
這天下午,簡瑤終於處理完堆積的郵件,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看向窗外。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她想起父親的復查預約在明天,醫保報銷流程還沒跑完……
內線電話響了,是林秘書:“簡小姐,傅總請您現在來辦公室一趟,關於項目下一階段預算調整。”
簡瑤收拾心情,拿起準備好的預算草案,走向頂層。
推開辦公室的門,傅琛正在講電話,背對着門口,面對落地窗。雨點開始淅淅瀝瀝地敲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他的聲音不高,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似乎在處理一件棘手的並購案。
“底線不能再退。告訴他們,要麼接受現有條款,要麼法庭見。”他幹脆利落地結束通話,轉過身。
雨天的光線晦暗,辦公室只開了幾盞壁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側臉在陰影裏顯得格外深邃。他看到簡瑤,指了指沙發:“坐。”
簡瑤依言坐下,將預算草案遞過去。傅琛接過來,卻沒立刻看,目光落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
“你父親恢復得怎麼樣?”他問,語氣是難得的平和,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挺好的,下周就能出院了。謝謝傅總關心。”簡瑤公式化地回答,垂下眼。
“嗯。”傅琛應了一聲,翻開預算草案,快速瀏覽。他的手指修長,翻動紙張的動作幹脆利落。“這部分市場調研費用,可以壓縮,用現有數據模型做交叉驗證。線下快閃的場地成本,跟物業再談,報我的名字。”
他一邊說,一邊用鋼筆在紙上做着標記,專業而高效。
簡瑤認真聽着,點頭記下。工作話題總能讓她暫時忘卻那些紛亂的思緒。
很快,預算草案審閱完畢。傅琛合上文件夾,卻沒有立刻遞還給她。他身體向後靠了靠,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愈加密集的雨幕。
“簡瑤,”他開口,聲音在雨聲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晰,“你最近,在躲我。”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
簡瑤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收緊。“傅總,我沒有……”
“有沒有,你心裏清楚。”傅琛打斷她,視線從窗外收回,重新落在她臉上,那目光平靜,卻帶着洞察一切的銳利,“是因爲醫院的事?覺得欠了我人情,不知道怎麼還?還是覺得,我做得太多,讓你有壓力了?”
他一語道破了她所有的心事。
簡瑤啞口無言,只能抿緊嘴唇,默認。
傅琛看着她這副戒備又無措的樣子,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嘆息太輕,幾乎被雨聲淹沒。
“我幫你,不是要你回報什麼。”他緩緩說道,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甚至帶着點無奈,“至少,不是你以爲的那種回報。”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的茶幾旁,沒有坐下,只是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但眼神裏並沒有壓迫,反而有種近乎審視的探究。
“我承認,一開始注意到你,是因爲你的……特別。”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囂張的鹹魚,敢懟上司,也真的有點本事。很有趣。”
“論壇的帖子,”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很淡,近乎自嘲,“是一時沖動,也是試探。我想知道,你到底只是嘴巴厲害,還是真有扛事的骨頭。”
簡瑤屏住呼吸,聽着他剖白心跡。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後來,讓你負責項目,是看中了你的潛力。幫你父親,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反應,何況你還是我的員工。”他的聲音平穩,邏輯清晰,像是在做一場工作報告,“我對你的‘欣賞’和‘興趣’,是真實的。但我的幫助,並不附帶你想象中的條件。”
他俯身,雙手撐在茶幾上,拉近了與她的距離。簡瑤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裏映出的、自己有些驚慌的臉,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鬆氣息,此刻混合着雨水的溼意。
“簡瑤,”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壓低,帶着一種奇異的磁性,又有些發沉,“我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你的感激,或者……被迫的順從。”
他的目光鎖住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願地,走到我身邊來。”
“不是作爲下屬,不是作爲需要被照顧的弱者,而是作爲可以並肩站立的人。”
“你明白嗎?”
轟——
簡瑤的腦子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炸彈,瞬間一片空白。耳邊只剩下他低沉的話語,和窗外譁然作響的雨聲。
心甘情願?並肩站立?
他說得如此直接,如此……狂妄。卻又如此地,擊中了她的內心深處。
她一直抗拒的,不就是那種被俯視、被施舍、被掌控的感覺嗎?她拼命工作,證明自己,不就是爲了獲得平等的尊重和認可嗎?
而他現在,用這種近乎野蠻的坦誠告訴她:他看到了她的刺,也看到了她的骨頭;他提供了幫助,但不要求卑微的回報;他想要她,但不是作爲附屬品,而是作爲……同伴?
這比任何溫言軟語、任何物質饋贈,都更具沖擊力,也更具……誘惑力。
她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血液奔涌的聲音蓋過了雨聲。她看着傅琛近在咫尺的臉,那深邃的眼睛裏,此刻沒有了平時的冰冷和審視,只有一片沉靜的、等待的湖泊。
他在等她的回答。
時間在雨聲和無聲的對峙中流逝。簡瑤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太多的情緒在翻涌:震驚,茫然,一絲隱秘的悸動,還有長久以來築起的、搖搖欲墜的防線。
“我……”她的聲音沙啞,“我需要時間……想一想。”
這是她此刻唯一能給出的、不算回答的回答。
傅琛靜靜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簡瑤以爲他會生氣,會逼迫,會用更強勢的手段。
但他沒有。
他只是緩緩直起身,拉開了距離。臉上恢復了那種慣常的、沒什麼表情的平靜,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剖白從未發生過。
“好。”他說,聲音恢復了平常的冷靜,“我不逼你。”
他走回辦公桌後,拿起那份預算草案,遞還給她。“預算按剛才說的修改,明天上班前發我。出去吧。”
逐客令下得幹脆利落。
簡瑤接過文件夾,手指還有些發顫。她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門口。
手搭上門把時,身後傳來傅琛平淡的聲音:
“簡瑤。”
她停住,沒有回頭。
“雨下大了。”他說,“開車注意安全。或者,讓林秘書送你。”
只是這樣一句平常的囑咐。
簡瑤的鼻子猛地一酸。她用力拉開門,逃也似地沖進了走廊。
電梯下行,她靠在冰涼的金屬壁上,看着鏡面裏自己緋紅未褪又蒼白交錯的臉,腦子裏反反復復都是傅琛最後那句話。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願地,走到我身邊來。”
心甘情願……
她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那裏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破土而出,帶着尖銳的疼和陌生的悸動。
走出寫字樓,雨果然很大,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她沒有帶傘,站在屋檐下,看着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世界。
一輛黑色的賓利緩緩滑到她面前停下。駕駛座的車窗降下,露出傅琛沒什麼表情的側臉。
“上車。”他說,語氣不容置疑。
簡瑤看着雨幕中他那張冷靜自持的臉,又想起辦公室裏他那番近乎“告白”的言語。冰與火,冷與熱,在他身上交織得如此矛盾,又如此……真實。
這一次,她沒有猶豫太久。
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廂裏很安靜,只有雨刷規律擺動的聲音和空調細微的風聲。傅琛專注地開車,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
簡瑤報了自己租住的小區地址。路程不遠,但在擁堵的雨夜,顯得格外漫長。
車子最終停在小區門口。簡瑤解開安全帶,低聲道:“謝謝傅總。”
她的手搭上門把。
“簡瑤。”傅琛再次叫住她。
她回頭。
傅琛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擋風玻璃上,側臉在儀表盤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不要有壓力。”他說,聲音在密閉的車廂裏,低沉而清晰,“像以前一樣,該工作工作,該懟人懟人。”
他頓了頓,終於側過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此刻窗外深不見底的雨夜。
“至於其他的,”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我給你時間。”
“多久都行。”
說完,他不再看她,只是淡淡道:“去吧。早點休息。”
簡瑤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打在臉上,讓她一個激靈。她沒有立刻跑進小區,而是站在雨裏,看着那輛黑色的賓利調轉車頭,尾燈在雨幕中劃出兩道紅色的光弧,然後緩緩駛離,消失在迷蒙的夜色深處。
雨水很快打溼了她的頭發和肩膀,冰涼一片。
但她的心口,卻像揣着一團火,燙得她不知所措。
她慢慢轉身,走進小區。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虛軟的棉花上。
他說,多久都行。
他說,要她心甘情願。
簡瑤抬起頭,任由冰涼的雨水沖刷着臉頰,試圖澆滅心頭那簇越燒越旺的、危險的火焰。
她知道,有些東西,一旦開始鬆動,就再也回不去了。
這場雨,好像把她困住了。
困在了一個,名叫傅琛的,無聲的漩渦裏。